为五周年纪念日,我亲手布置了烛光晚餐。
许舰却拥着初恋出现:
“我爱的人一直是她,我们分手吧。”
我笑着删掉他所有联系方式。
隔天被合作公司的总裁蒋健堵在电梯里:
“考虑闪婚吗?协议婚姻,我能给你新的人生。”
婚后他提供优渥生活与进修机会,却夜不归宿。
直到我在他书房找到张泛黄的旧照片—— 照片上是十八岁在图书馆睡着的我。
而他藏在抽屉深处的婚戒盒里刻着:
“给偷走我光阴的小贼。”
我把自己埋在柔软的沙发深处,屋子里静得可怕。
客厅的地板上,散落着一地的玫瑰花瓣,鲜红得刺眼,像凝固的血滴。
我下午才买回来的,挑的许舰最喜欢的那个品种,花瓣肥厚,香气浓烈,弥漫在空气中,却让我有点反胃。
1.
几个小时前,我还像个准备盛大舞台的导演,笨拙而热切地在餐桌上摆放水晶杯和蜡烛。
烛光被我点燃,又熄灭,再点燃,只为了找到最好看的角度。
银质刀叉擦得锃亮,能映出我的倒影——一张因为期待和紧张而微微发红的脸。
五年了。
这个词沉甸甸地压在心里。
下班路上看到街角新开的法国餐厅,精致的招牌在暮色里亮着,我想起许舰曾经说过,他心目中最好的五周年纪念日,就是一次完美的烛光晚餐。
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冲进去,点单、确认位置,忙得像只第一次准备过冬的松鼠。
我把那间靠窗、能俯瞰城市夜景的位置拍下来发给许舰,指尖发烫:
“晚上七点,老地方。”
没头没尾的三个字,是我们之间的暗号,是心照不宣的期待。
手机像沉寂的死物,没有回复的叮咚声响起。
心里那点小小的不踏实感拱了一下,又被我用力摁了回去。
他一定是在准备惊喜,肯定是的。
我这样告诉自己。
回到家,立刻开始布置自己的“仪式感”。
客厅到餐厅的走廊,被我撒上刚收到的花瓣,每一步仿佛都踏在柔软的梦境上。
水晶杯、烛台、精心搭配的餐盘…
每摆弄一样东西,心脏就像被一只温热的手轻轻熨烫过,那隐秘的期待发酵般膨胀,几乎要撑破胸膛。
也许…也许今晚之后,一切都将不同?
我挑了一条最喜欢的宝石蓝连衣裙换上,头发认真挽起,颈边一点清雅的香水。
坐立不安中,时间像个顽童,故意与我作对般走得出奇的慢。
指针挪到六点四十分,我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抓起手袋出门赴约,像要去奔赴一场命中注定的加冕。
推开那间熟悉的法餐厅沉重的玻璃门,悠扬的爵士乐便涌了上来。
空气里是烤面包、煎牛排和高级香氛混合的气息。
服务生温文有礼地引着我朝那个视野绝佳的位置走去。
远远地,已经可以看到窗外的璀璨灯火如同一片落在地上的星河。
然后,我看见了许舰。
他就站在离我们预定位置不远处的窗边,背对着入口的方向。
背影熟悉得如同刻在我骨血里的印记。
但那背影透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紧绷感。
和他相拥在一起的,是一个穿着米色风衣、身形纤细的女人。
女人的脸贴在他的颈侧,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许舰低垂着头,双臂紧紧圈住她的腰背,姿态虔诚得像在拥抱一个失而复得的梦境。
那个女人,是白莎莎。
我的脚步像被钉死在了昂贵的波斯地毯上。
周围客人的低语,服务生滑过身旁带起的微风,甚至餐厅里那若有若无的乐声,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扭曲的玻璃罩子,变得遥远而失真。
唯有眼前那一对相拥的身影,无限放大,清晰到刺目。
血液“嗡”的一声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急速褪去,只剩下四肢刺骨的冰凉。
像有一桶冰水,从我的天灵盖一直浇下去,冻僵了四肢百骸。
白莎莎。
许舰那个曾经被他视若星辰、念念不忘的初恋。
他从未向我提起过她已回到这座城市。
五年了,她的身影早该淡得像褪色的旧照片,不是吗?
可这一刻,现实狠狠甩了我一记耳光。
喉头骤然发紧,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在胸腔里疯狂冲撞。
我强迫自己站在原地,没有冲上去质问,也没有立刻狼狈地转身逃走。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点尖锐的痛感,是我此刻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并非在梦魇中的绳索。
我不知道他们这样抱了多久。
时间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树脂。
终于,白莎莎微微偏了偏头,视线无意间扫了过来。
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短暂地定格了一瞬。
那双漂亮的杏眼里,没有意外,也没有丝毫慌乱。
只有一种极快闪过的、几乎难以捕捉的、类似洞悉一切的了然,还有一丝藏得很深的锐利。
随即,她垂下眼帘,纤细的手臂更加柔若无骨地攀紧了许舰的肩背,贴得更近了些,像一朵寻求庇护的菟丝花。
我的目光如同烧红了的烙铁,重重地烫在许舰的后背上。
他像是感受到了这无声的灼烫,身体猛地僵住。
他缓缓地,极慢极慢地转过身来。
当他的视线终于对上我的瞬间,我看到他脸上原本残留的某种动容和脆弱,如同破碎的瓷器,瞬间龟裂、粉碎、剥落,只剩下一种巨大的、仿佛要把人压垮的惊愕和仓皇。
“丹阳?” 他难以置信地低叫出声,声音干涩沙哑得厉害。
圈在白莎莎腰上的手臂,像被火燎了似的猛地松开,仓促地垂落在身侧,手指神经性地蜷缩了几下。
白莎莎顺势离开了他的怀抱,往他身后略退了一小步,低垂着脖颈,长长的卷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大半边脸,看不清表情。
只有小巧的下巴微微仰起一个无辜又惹人怜惜的弧度。
我看着他,看着他脸上那片惊惶失措的空白,看着白莎莎那副无辜弱者的姿态。
心口那团滚烫的东西,终于冷却、凝结,变成了某种坚硬而冰冷的东西。
所有的疑问、愤怒、悲伤,都在那冰封般的凝视中,被生生冻了回去。
喉咙里堵着一团湿冷的棉花,吸不进也呼不出,窒息感钝重地压迫着心脏。
我什么也没有问。
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
餐厅里依旧流淌着舒缓的爵士乐,刀叉碰撞的轻微声响,旁人的低语轻笑…
所有这些仿佛都来自另一个遥远的安全世界。
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人之间的死寂。
许舰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要咽下什么艰难的东西。
他向前走了一步,试图向我靠近。
这一步的动作,却带着一种犹豫不决的沉重,像一个肩负着无法卸下包袱的囚徒。
最终,他在距离我不到两米的地方停下。
我能看清他眼底那混乱的旋涡——有愧疚,有挣扎,有显而易见的不安。
“丹阳,”
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干涩得像在砂纸上摩擦,
“你怎么…在这儿?”
这句问话如同一个点燃引信的火星。
我忽然觉得无比荒谬,荒诞得像一出正在上演的黑色哑剧。
脸颊上的肌肉似乎脱离了控制,僵硬地扯动了一下,一个冰冷到极点的弧度,几乎称不上是笑容。
“我怎么在这儿?”
我的声音响起,陌生得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
那是某种被极度压抑后呈现出的平淡无波,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
“你不看看自己发的消息吗,许舰?”
他脸上那点残存的侥幸彻底粉碎。
慌乱更明显地浮现出来,他甚至下意识地回头,飞快地瞥了一眼安静立在他身后的白莎莎,好像想寻求某种确认或底气。
然而白莎莎依旧低垂着头,像个误入风暴中心的局外人。
许舰转回头,对上我的眼睛,那里面有挣扎,更多的是被戳穿之后的狼狈不堪。
他重重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沉重的颤抖,似乎在鼓起毕生的勇气。
“丹阳……”
他用双手用力搓了一下脸,那动作暴露了他内心的焦灼,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本想…本该找个更好的时机……跟你说清楚的……”
“说清楚什么?”
我打断他,眼神如同手术刀一样笔直锐利,不容他有丝毫闪躲的空间,
“说清楚你提前来这里,就是为了和别的女人拥抱?”
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在空气里,冰冷而尖锐。
“不是的!丹阳你听我说!”
许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戳到痛处的急切和一种急于撇清的慌乱,他甚至急切地又向前迈了半步,双手无措地抬起又落下,
“莎莎她……她需要我!她现在很不好…非常不好……我刚才…刚才只是在安慰她……我没有……”
他语无伦次,眼神混乱地在我和白莎莎之间游移,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我和莎莎……我们早就过去了!丹阳,你要相信我……”
拙劣的辩解。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扎进我的感官。
那一叠声急切的“对不起”,此刻在我耳中,充满了虚伪和自我感动的廉价气味。
我的视线越过他因急切而扭曲的面孔,落在他身后那个沉默的身影上。
白莎莎依然低着头,黑色的卷发柔顺地遮掩着她此刻的表情,只能看到小巧的鼻尖和绷紧的下巴线条。
她的肩膀似乎极其细微地抖动了一下,像是在无声地啜泣。
当许舰提到她“很不好”的时候,她的身体似乎更加瑟缩了一些,那脆弱感和无助感,被她演绎得无声却张力十足。
然后,就在许舰那句“莎莎她需要我”的话音落下的刹那,白莎莎缓缓地抬起了头。
泪珠,毫无预兆地,像是精准计算好般,沿着她苍白光滑的脸颊簌簌滚落。
她的眼圈是恰到好处的微红,却没有太多红肿的狼狈,反而更添一种脆弱的美感。
她的睫毛被泪水濡湿成一簇簇,那双漂亮的杏眼此刻盈满水光,无助地、带着深切依恋地望向许舰挺拔却紧绷的侧影。
她没有说话,没有哭出声,只是无声地流泪,像一个承受了太多委屈却不敢倾吐的孩子。
这姿态落入许舰眼中,仿佛带着千万伏特的电流,瞬间摧毁了他摇摇欲坠的防御塔。
他刚刚因为急于向我解释而升起的些许气势,在看到白莎莎泪眼的那一瞬间,彻底土崩瓦解。
他的眼神立刻软化下来,一种混合着怜惜、歉疚和深深自责的情绪再次汹涌地淹没了对我的承诺。
“莎莎……”
他几乎是本能地低喃了一声,脚下一个不稳,身体下意识地朝着白莎莎的方向偏了偏,手臂也再次抬了起来,似乎想再次将那个哭泣的人儿纳入怀中安慰。
那是一个根植于他骨髓里的、保护柔弱者的姿态。
就是这一个细微的身体偏移,这个在两种重量和选择之间,明明白白、无意识的倾斜。
“许舰。”
我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冰锥,瞬间刺破了餐厅角落里凝滞的空气。
许舰那只想要伸向白莎莎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白莎莎的啜泣也诡异地停顿了一秒。
我没有看白莎莎,视线牢牢地钉在许舰的脸上,将他脸上每一寸的慌乱、动摇和不加掩饰的偏向都收进眼底。
胸腔里那颗刚刚还因为剧烈冲击而狂跳不止的心脏,忽然以一种古怪的方式冷却、沉静了下去,沉甸甸地落回冰冷的深渊里。
所有翻江倒海的愤怒、酸楚、被愚弄的屈辱,都在这种极致的沉静里,褪去了喧嚣的表象,裸露出坚硬如核的实质。
“你只需要告诉我,”
我的声音出奇的平稳,没有任何波澜,清晰得如同法庭上最后的宣判,
“你还爱我吗?”
这个问题,曾经是我们之间所有情感的基石,是支撑我们走过一千八百多个日夜的核心答案。
时间,仿佛被无形之手拖拽着停滞不前。
许舰的瞳孔骤然收缩,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好几次,仿佛吞咽着烧红的炭块。
他英俊的脸上,愧疚、痛苦、纠结、不舍……
种种复杂激烈的情愫翻腾冲撞,最终扭曲成一片近乎狰狞的灰败。
他避开了我逼视的目光,视线颤抖着,不由自主地、怯懦地滑向地面某个无关紧要的点,然后又像是被什么力量强行拖拽着,再次抬起,飞快地、无比艰难地扫过我冰冷的眼睛,最终,停留在了几步之外的白莎莎身上。
白莎莎依旧低垂着头,泪水不断滑落,却在那无声的抽泣中,很轻微很轻微地抬起头,怯生生地看了许舰一眼。
那一眼,如同一枚精准的钥匙,瞬间打开了许舰内心那个尘封已久、却从未真正上锁的潘多拉魔盒。
“丹阳……”
他开口了,声音像是从干裂的深渊裂缝里费力地挤出,每一个字都带着沙哑的摩擦和破碎,
“我…对不起……我爱的人…一直…一直都是莎莎。”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连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能说出这样的话,脸上呈现出一种濒死般的痛苦和空洞。
但下一秒,一种奇异的、仿佛解脱般的决心,又从这种痛苦的空洞中挣扎出来,支撑着他,逼使他继续往下说,向着这残酷的终结义无反顾地迈进。
“这五年…
你很好,真的很好,是我对不起你……
可莎莎,她是我第一个爱上的女孩,是我的初心,我忘不了她。
她回来了…
我的心…
也跟着回来了……”
他像是背书一般,目光变得有些恍惚和飘散,话语急促起来,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也像是在履行一项沉重的仪式:
“丹阳,我们…
我们在一起,更像是一种习惯…
是亲人…
可那不是真正的爱……”
“亲人?”
我咀嚼着这两个字,舌尖尝到了一股浓重的铁锈般的腥甜。
许舰像是没听到我的低语,或者不敢去听。
他终于抬起头,不再看我,而是用一种带着孤注一掷般负重的语气,急促地往下讲:
“莎莎她需要我…
她离开我之后过得一点都不好…
我不能辜负她两次……”
“所以,”
我打断了他这番看似深情实则自私无比的剖白,清晰地问,语气里没有任何询问的意味,只有冰冷的陈述,
“你的选择是她。”
不是疑问句。
许舰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起伏着。
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了几下,最终,他迎着我的视线,没有回答,却用一种近乎悲壮的沉默,代替了那个早已心照不宣的答案。
眼神里没有了歉意,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后的、带着痛楚的坚定。
白莎莎一直紧攥着衣角的手指,悄悄松开了些许。
够了。
我脸上最后一丝残余的温度也随之消失殆尽。
没有再看许舰,更没再多给那个无声垂泪的白莎莎一个眼神。
我动作异常利落地转过身。
高跟鞋的鞋跟敲击在餐厅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规律的“笃笃”声,一声一声,斩钉截铁,像是某种节拍器在丈量着我迅速远离那肮脏风暴中心的距离。
我没有回头,哪怕一秒都没有。
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柄出鞘的剑,强行划开身后那粘稠得令人作呕的空气和目光。
走出餐厅门,夜晚潮湿微凉的空气猛地灌入口鼻。
身体里一直死死支撑着、绷紧到极限的那根弦,“铮”的一声断裂了。
胃里一阵天翻地覆的搅动。
我几乎是扑向路边的一个垃圾桶,弯下腰,剧烈的恶心感冲破喉咙防线,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混杂着呕吐的秽物。
眼泪汹涌得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刷着我的视线,烧灼着我的脸颊。
但除了那无法控制的反胃痉挛,没有一丝呜咽或哭嚎从喉咙里溢出。
所有的声音都被死死压抑在胸腔深处,如同濒死的困兽在无声地嘶吼。
五年。
一千八百多天的晨昏冷暖,那些共同走过的街,看过的电影,吃过的路边摊,规划过的未来蓝图……
在脑子里疯狂闪回,每一个画面都带着淬毒的尖刺,狠狠扎进神经末梢。
那个被我视为栖息之地、准备交付一生的男人,在离我设定好的幸福终点只差最后一步时,猝不及防地抽身而去,奔向了他的初心。
而我,像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路边偶尔有汽车呼啸而过,车灯短暂地照亮我狼狈的身影,又无情地甩入黑暗。
夜风穿过手臂与身体的缝隙,激起一阵寒意透骨的战栗。
胃里终于空荡到只剩下酸水和火辣的刺痛感,直烧到喉咙深处。
我撑着冰冷的垃圾桶边缘,直起腰,抹去满脸的泪水和狼狈。
身体虚软地晃了晃,却又倔强地稳住。
走到街边,伸手拦车。
在我看不见的角落,这一切落入了一双冷冽的眼眸里。
2.
一辆出租车停下,拉开车门坐进去的那一刻,一股强烈的晕眩感猛地攫住了我。
“小姐?”
司机略带担忧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回家。”
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报出那个即将成为废墟的地址,声音像是被车轮碾过般支离破碎。
出租车平稳地驶上夜色中的街道。
我靠在冰凉的车窗玻璃上,窗外的霓虹流光溢彩,在我空洞的双眼中旋转、模糊、破碎,再无法拼凑出一丝暖意。
麻木的感觉如同潮水,缓慢地、冰冷地覆盖上来,包裹住那些尖锐到令人窒息的痛楚。
手机屏幕的冷光在昏暗的后座亮起。
我盯着置顶的那个熟悉的头像——那是许舰在海边大笑的一张抓拍,阳光洒在他侧脸,我曾以为这就是永恒的模样。
手指悬停在屏幕上,没有颤抖。
点开。
删除好友。
屏幕上弹出确认的对话框。
确定。
然后,像是清理一种病毒,一种会无限复制的顽劣软件,我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冰冷的精确和决绝,点开通讯录。
找到那个名字,点击右上角。
红色的“删除”选项,刺目地跳出来。
删除联系人。
确认。
动作连贯,一气呵成。
没有半分犹豫,指尖稳定得不像是在亲手斩断过去五年的脉络。
接着,是电话记录。
无数通未接或已接的通话记录,每一个日期和时间都仿佛刻录着曾经的心悸和期盼。
指尖下滑,选中,删除。
动作快得像是在逃避什么无形的追赶。
相册。
“最近删除”。
那里面是今天下午,我精心布置烛光晚餐时拍下的照片——璀璨的水晶杯,跳跃的烛火,散落的玫瑰……
一个精心炮制等待被开启的幻梦。
选中。
“彻底删除”。
确认。
屏幕上跳出小小的弹窗:“删除成功”。
然后,屏幕彻底暗了下去。
像一场小型而彻底的格式化。
车内重新陷入流动的黑暗,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路灯光芒,一切彻底消除。
屏幕上跳出小小的弹窗:
“删除成功”。
屏幕彻底暗了下去。
像一场小型而彻底的格式化。
车内重新陷入流动的黑暗,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路灯光芒,在洛丹阳空洞的眼底投下破碎、瞬息熄灭的影子。
手机屏幕暗下去的瞬间,仿佛也抽走了骨头里最后一丝力气。
我陷在出租车冰凉的仿皮座椅里,车窗外明明灭灭的灯光流淌在脸上,没有温度。
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了我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沉默地调大了广播音量。
劣质音响里流淌出缠绵绵的情歌,甜腻得令人窒息。
世界是扭曲而荒谬的。
五年的情感记忆,上千个日夜的陪伴,构建出的地基竟如此脆弱,一个故人的眼泪就能顷刻将其瓦解、击碎。
许舰最后那些关于“习惯”和“亲人”的陈词滥调,以及那份对着白莎莎破釜沉舟般的“坚定”,比他在餐厅的拥抱更清晰地印刻在我的视网膜上,反复灼烧。
那不是背叛,是彻底的否定和清扫,宣告着那些由我亲手浇灌的光阴,被他归类为弃之不用的垃圾。
回到家,那个被我用玫瑰花瓣和烛光小心装点过的“庆祝场地”,此刻像一座被敌军攻陷后狼藉的城池。
地上散落的红瓣,失了水分,变得暗沉蜷曲,如同干涸的血块。
冰冷未动的餐食散发着一丝食物腐败前闷沉的气味。
桌上的两支长烛,其中一支烧尽了,蜡泪层层叠叠堆积凝固在银质烛台上,另一支歪斜地插着,烛芯顶端一截焦黑,仿佛生命凝固在某个戛然而止的瞬间。
胃里又是一阵剧烈的翻滚,像是要呕出灵魂。
我靠在玄关冰凉的墙壁上,身体一寸寸滑落,蜷缩在地板上冰冷的瓷砖上,寒意刺骨。
没有歇斯底里的痛哭。
眼泪似乎在那场无声的呕吐里提前流干。巨大的疲惫感像厚重黏稠的沥青,包裹住每一寸神经,拽着意识沉沉下坠。
然而每一次濒临崩溃边缘的昏沉,许舰最后那张痛苦而“坚定”的脸,还有白莎莎无声垂泪的柔弱模样,便会清晰地撞入脑海,瞬间将人拽回清醒的炼狱。
周一到来的异常艰难。
镜子里映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眼下的乌青浓重得脂粉也难掩。
职业套装套在身上,空荡荡的,提醒着我这几日骤减的食欲。
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想要封闭、蜷缩。
但我不能。
许舰选择埋葬了过去,而我,不能让自己成为陪葬品。
推开公司厚重光洁的玻璃门,属于都市白领特有的喧杂声浪扑面而来。
敲击键盘的噼啪声,打印机运作的嗡鸣,不同音色的交谈和电话铃声……
这一切曾经熟悉的背景音,此刻却刺耳得如同电钻。
我努力挺直脊背,目不斜视地穿过公共办公区,试图隔绝那些可能存在的窥探目光——虽然我知道,那天晚上法餐厅的意外,也许早已经过添油加醋的传播,变成茶水间供人消遣的谈资。
回到属于自己的隔间,打开电脑。
屏幕亮起,邮箱图标右上角鲜红的数字提醒着积压的工作。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点开那封标注着“紧急——润星商业峰会筹备沟通”的邮件。
手,却在点开详细内容的瞬间,顿住了。
发件人:润星集团总裁办 陈秘书。
沟通对象:润星集团总裁 蒋健。
附件是需要双方敲定的最后峰会流程细节。
峰会时间,就在三天后。
蒋健。
这个名字撞入脑海,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不起涟漪。
在遭遇许舰残酷背叛的这个时间点上,任何与“关系”、“沟通”相关的字眼,都让我本能地产生强烈的抵触和生理性的抗拒。
何况对方是润星集团的新任掌门人,传闻中手腕铁血、性格冷硬,几乎不在公共场合露面的神秘人物。
上一次行业峰会只是匆匆几面之缘,他周身笼罩着的疏离感令人望而却步。
下午的沟通会,地点在润星集团顶层那间以极简冰冷著称的会议室。
我踩着点到达,试图将自己缩在会议桌末尾。
长条桌边已经坐了几位西装革履的润星高管,正低声交谈。
空气里弥漫着高效运转和绝对权威混合的气息,无形地压着人的呼吸。
会议室厚重的玻璃门无声滑开。
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带着一股室外的微凉气息。
裁剪合体的深色西装将他宽肩窄腰的线条勾勒得近乎冷硬,步履从容,落地无声。
蒋健。
他目光掠过会议桌,平淡无波,如同扫描过一组数据。
没有寒暄,径直在主位落座。
“开始。”
声音不高,带着一种金属的质地,瞬间盖过了最后一点低语。
会议内容围绕着峰会的流程细节和突发预案进行。
我作为对接方,需要阐述我方负责部分的执行方案。
当轮到我发言时,我站起身。
“各位好,我是洛丹阳,负责……”
声音响起的刹那,我意识到自己的失策。
因为几天水米难进而异常沙哑的嗓音,在过分安静专业的会议室里,如同一块突兀划破光滑桌面的砂纸。
我心头一紧,强压下那点难堪,逼迫自己继续。
然而干哑的声音持续泄露着我的状态不佳。
“峰会当天的人流监控,我方建议在A、B两个主要通道口增设……”
嗓子愈发干涩,忍不住咳了一下,喉咙里传来火辣辣的感觉。
就在这时,主位上一直目光低垂似乎专注于手头文件的蒋健,忽然微微抬起了下巴,目光精准地向我投射过来。
那眼神,如同精准手术刀的锋刃,冰冷、锐利,不带丝毫多余的情绪。
只一眼,我便感觉自己像被瞬间扫描了一遍。
那目光似乎穿透了我精心铺就的职业伪装,直直落在内在那份摇摇欲坠的脆弱上。
他微微皱了一下眉,极细微的动作。
然后,他没说什么,只是抬起手,用指关节轻轻叩击了一下桌面。
声音不大,却很清脆。
旁边一位助理模样的人立刻会意,迅速起身,很快从外面接了一杯温水,无声地放在我的手边。
温热的水汽氤氲上来。
我的陈述在瞬间卡壳,所有词汇乱作一团。
那杯水放在那里,像一个无声的证明——证明我的“异常”如此显而易见,甚至需要身为最高决策者的他用行动来“怜悯”和“关照”。
难堪和自尊心被刺伤的刺痛感瞬间涌了上来,超过了身体的疲惫和声音的嘶哑。
后半段陈述,我几乎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只感觉那冰冷探究的目光,断断续续地落在我身上,沉重如铅。
每一次接触都让我的神经绷紧一分。
会议结束得异常高效,如同预设好的程序被快速运行一遍。
我几乎是逃离般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跟在人流最后面向外走。
电梯间的指示灯显示着数字的跳动。
我盯着那跳动的数字,只想快点离开这座冰封的堡垒。
“洛小姐。”
那个平静无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如同冰珠滚落银盘。
我脊背瞬间僵硬,转过身。
蒋健站在两步之外。
他身形挺拔,几乎挡住了身后会议室的灯光,在他身前投下大片的阴影。
那份迫人的压迫感再次笼罩下来。
“蒋总,还有事?”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他单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姿态松弛却带着无形的掌控力。
目光落在我的脸上,不再是会议中的冰冷审视,而是换了一种更深沉、更让人无从揣测的东西。
“你的状态,”
他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并无关切的成分,
“很不适合当下的工作强度。”
我的心猛地一沉。
这是要问责?
还是暗示我不够专业?
一股被看轻和被“判定”的羞愤顶了上来。
“蒋总请放心,这是我的职责范围,我会处理好个人问题,不会影响峰会的对接工作。”
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显得平静而倔强。
他看着我,那双墨黑色的眸子里,光影沉浮,看不出具体情绪。
嘴角似乎极细微地动了一下,更像是一个冷漠的记号。
几秒钟的沉默,电梯间的空气凝滞到令人窒息。
电梯指示灯跳到了顶楼,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就在这时,他忽然向前迈了一步。
那一步,便让他高大的身影彻底笼罩了我前方所有的光线,将我困在他身影和冰冷的金属电梯门之间狭小的空间里。
他身上特有的冷冽气息混合着淡淡的雪松味强势地侵入。
空间骤然被压缩。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往后退,脊背却直接撞上了冰冷的电梯金属门板,退无可退。
他带来的压迫感是如此直接和强势,不同于许舰惯常表现出的温柔包围,这是一种由上至下、带着审视和不容置疑意味的气场碾压,令人心惊。
他微微俯下一点身,不是为了靠近,而是为了将视线与我拉得更平齐,能更直接地、不容闪躲地攫住我的目光。
距离近得我能看清他眼底那片深潭里,自己因惊愕而微微放大的瞳孔倒影。
然后,他用那种依旧平缓无波,却因空间压缩而显得更具穿透力的语调,清晰地问道:
“考虑闪婚吗?”
这几个字落下,像是凭空响起的惊雷,炸得我大脑一片空白。
所有的强撑、防备、自持,在这一句话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什……什么?”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是这几天的打击彻底破坏了我的听觉神经?
他俊朗的脸上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成分,眼神依旧沉静得像深海的冰。
“协议婚姻。”
他补充道,每一个字都像精心打磨过的冰棱,
“我能给你一个新的开始。更好的物质条件,资源,以及……脱离你现在泥潭的机会。”
电梯门“叮”一声,在他身后缓缓打开,里面空无一人,光亮惨白地透出来,和他身前浓重的阴影形成刺目的反差。
“名义夫妻。互不干涉私生活。”
他继续说着,那语调冷静得像在做一桩纯粹的商业提案,
“没有爱情的拖累和情感的牵绊,你可以心无旁骛地去做你想做的一切,包括,爬到你现在不敢想的位置。”
他的目光扫过我因为极度震惊而微微睁大的眼睛,扫过我僵硬的身体,落在我紧握的、指甲几乎陷入掌心的拳头上。
“用一段冷静契约的时光,去治愈你过去的伤口,重塑你的人生。”
他下了最后的注脚,
“这比你现在硬扛着,在泥沼里挣扎,试图维持岌岌可危的专业形象,更有效率。”
电梯门在两人身后保持敞开的状态,白炽灯的光线无情地泼洒在地面上,像通往未知之门的冷漠通道。
我死死盯着他近在咫尺的脸。
那张脸英俊得无可挑剔,线条冷峻,找不到一丝开玩笑或者怜悯的痕迹。
那双眼睛深不见底,里面没有任何温情、期许,更没有所谓的“一见钟情”的炽热。
里面只有清醒到冷酷的评估,和一份不容置疑的交易邀请。
用冰冷的契约,换取抽身泥潭的机会?
用毫无感情的名义婚姻,斩断过去所有情感的拖累?
这是救赎?还是从一个火坑,跳进一个由金钱铸就更冰冷、更坚固的牢笼?
“你……”
我的声音颤抖着,因为极度的荒谬和冲击,
“凭什么认为我会接受这样的提议?你了解我吗?了解我的过去吗?就凭下午那几分钟,和我嘶哑的声音?”
羞愤和一种被冒犯的感觉冲上头顶。
蒋健的嘴角,第一次非常明显地,扯出了一个微乎其微,近乎冷酷的弧度。
这让他原本就冷硬的轮廓,更添了几分危险的意味。
“下午的会议,你拿着笔的手指在抖。不止一次。”
他的目光锐利地刺向我的右手,
“你的黑粉盖不住眼下的乌青和浮肿。你对着一杯水的反应,像个被踩了尾巴的刺猬,应激又倔强。还有…”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洞悉人心的穿透力,目光似乎要剥开我所有的伪装,直视我那溃败不堪的内心:
“你看所有人的眼神,包括我,都带着一种…恨不得立刻逃离的惊弓之鸟的疲惫和恐惧。”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
像是被他一语道穿了最后一层遮羞布,赤裸裸地暴露在惨白的光线下,连灵魂都在颤抖。
原来,我拼命维持的平静假象,在他眼中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他看着我骤然煞白的脸,缓缓直起身,那铺天盖地的压迫感稍稍退去些许,但那种掌控全局、等待猎物落网般的疏离和笃定却丝毫没有减弱。
“给你一个晚上考虑。”
他留下冰冷的话语,
“明早十点前,给我答复。接受,或者拒绝。”
说完,他不再看我一眼,转身,姿态从容地走进了那洞开的电梯门。
门无声地合拢,将那冰冷挺拔的身影,连同他带来的那份足以打败一切的荒谬提案,彻底隔绝在封闭的金属空间里。
电梯运作的细微声音如同耳鸣在鼓噪。
我靠在冰冷光滑的电梯门板上,手指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不是因为恐惧蒋健本人,而是因为他那冷静到残忍的洞察力。
他精准地描述了我所有的狼狈:
手指的颤抖,厚重的黑粉下掩盖的憔悴,近乎应激的自尊反应,还有那深藏心底、如同惊弓之鸟般的绝望疲惫。
他甚至预判了我的反应。
拒绝吗?
我猛地想起许舰那双写满“坚定抉择”的眼,白莎莎柔弱攀附的手臂,那句“我们更像是亲人…可那不是真正的爱…”如蛆附骨。
继续留在这个漩涡里,面对同事可能的探究目光?
在工作上一次次因为状态不佳而暴露破绽?
尊严?
在这满目疮痍的境地里,在被人看得如此透彻的时刻,我那点摇摇欲坠的尊严究竟值几斤几两?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混乱地搏击。
电梯门再度打开,我几乎是踉跄地冲了出去。
那天晚上,城市下起了入春以来的第一场暴雨。
雨水疯狂地敲打着冰冷的玻璃窗,在窗外汇聚成一道道扭曲的、泪痕般的水流。
我蜷缩在床上,窗外路灯昏黄的光透过水痕模糊地透进来,在地板上投下诡谲跳动的光影。
过去五年的记忆碎片,像被风暴卷起的残枝败叶,混着许舰最后那番绝情的宣告,以及白莎莎无声的泪眼,在脑海中反复冲刷、碰撞。
“莎莎她需要我…”
“我爱的人…一直…一直都是莎莎。”
“我们在一起,更像是一种习惯…是亲人…可那不是真正的爱…”
每一句都是淬毒的刀子,将过往片片凌迟。
亲人?
多么令人作呕的定位。
原来我付出了全部赤诚、交付了所有青春去构建的东西,在他心中从未上升到“爱”的高度,甚至最终可以如此轻易地被另一个以“需要”为名的存在彻底碾碎、取代。
那么,一段完全剔除“爱”、只剩契约的关系呢?
像蒋健所说的:名义夫妻,互不干涉。
他提供金钱资源助我离开泥沼,修复自己。
我无需再为任何人付出情感,无需在任何人身上投注期望。
只需专注我自己的重建和攀爬。
在情感早已变成砒霜的当下,这冰冷的契约,反而像一剂清醒的苦药。
被蒋健看得透彻又如何?
在他面前我已毫无遮拦。
在他眼中我已是透明的、无价值的狼狈货色。
正因为如此,或许这段关系才更为简单纯粹——只有冰冷的规则、清醒的界限、明确的交换。
没有猜忌,没有背叛的风险,因为没有需要背叛的情感作为基础。
窗外的暴雨冲刷着城市的污秽,也在冲刷着我灵魂中某些一直不愿放弃的、天真的执念。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倒映出我苍白麻木的脸。
手指悬停在键盘上。
冰凉的指尖落下,打下一行字:
“协议条件,我需要提前看到。”
发送。
收件人:蒋健。
屏幕上跳出“发送成功”的字样。
随后彻底息屏。
屏幕暗下去的那一瞬,像一道沉重的闸门,落了下来,截断了过去的洪流,也彻底改变了未来的流向。
天快亮时,雨停了。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泥土和植物被粗暴洗刷后的腥气。
我坐在冷硬的床边,彻夜未眠的双眼干涩酸胀,大脑却异常清醒,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压在胸腔里。
七点整,门铃响起,如同冰冷而精准的报时钟声。
打开门,依旧是昨晚跟在蒋健身边那个不苟言笑的助理,姓陈,他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没有任何标识的硬质文件夹。
“洛小姐。”
陈助理微微颔首,将文件夹递过来,动作利落刻板,
“蒋总让我送过来的。”
我伸手接过,文件夹表面冰凉光滑。
陈助理没有任何停留,转身离开。
关上门,后背抵着门板。
深吸了一口气,我才走到客厅唯一干净的角落,翻开了那份协议。
纸张干净得晃眼,上面是打印清晰、逻辑缜密、措辞严谨到毫无人情味的条款。
甲方:蒋健。
乙方:洛丹阳。
期限:五年。
关系界定:仅限于法律承认的婚姻关系及必要场合下的配偶身份展示。
互不干涉各自私人感情生活及选择。
住所:甲方提供本市东区翠湖半岛1号别墅。
生活费:甲方每月十五日前支付乙方税后人民币五十万元至指定账户。
事业支持:
1.乙方可即刻申请进入瑞士洛桑酒店管理学院(EHL)MBA进修课程。
2.申请及就读期间一切学费、住宿费、国际旅费等,由甲方全额负担。
3.乙方学成归国后,甲方承诺利用其资源网,在不触犯法律及职业道德的前提下,协助乙方在国内头部酒店集团内获取总监级或同等级别职位。
保密条款:
此协议内容及双方基于此协议的所有私下约定,对除双方外的任何人(包括但不限于亲友、媒体、同事等)严格保密,任何一方泄露,需支付对方违约金人民币一亿元。
违约责任:任何一方实质性违反上述核心条款(忠诚义务除外),无过错方可立即提出终止协议…… ………
条款林林总总,事无巨细。
它像一部冰冷的法典,精确地界定了未来五年名为“婚姻”实为“交易”的每一个角落,只缺“货物”二字——我是那件被收容、被资源包装、以期未来能产生更高价值的货物。
没有愤怒,没有屈辱,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死寂。
原来我的价值,可以被如此清晰地定价。
拿起笔,笔尖冰冷坚硬。
在那乙方签名的空白处,我写下自己的名字。
墨水在纸面上晕开一丝微弱的痕迹,像一枚小小的、屈辱的印章。
洛丹阳。
搬入翠湖半岛那天,天气晴朗,那份签着我名字的协议,被蒋健的助理陈平带走时,如同带走了一纸冰冷的卖身契。
我看着那扇重新关上的门,掌心被签字笔硌出的红印还未消退,心里那个叫嚣着反抗的洞,却被一种自暴自弃的麻木填满。
翠湖半岛1号别墅,与其说是个家,不如说是一座奢华而空寂的堡垒。
司机将我送到门口,管家是个沉默的中年男人,眼神里带着训练有素的恭敬,一丝不苟地引我入内。
“夫人,您的房间在二楼东侧。蒋先生交代,这里的一切您都可以随意使用,他不常回来居住,请您自便。”
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像在宣读一份资产清单。
这栋占地广阔的别墅,空间切割得如同几何模型。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修剪却毫无烟火气的庭院。
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薰和昂贵家具的气息,冰冷,安静得像一座昂贵的坟墓。
我带来的行李不多,放在铺着丝滑埃及棉床单的客房里,显出一种格格不入的贫瘠。
打开衣柜,里面已经挂满了尺寸合身、标签崭新的各季衣物,从通勤套装到奢华的晚礼服,一应俱全,像一个为玩偶准备好的华丽衣橱。
唯一缺少的是人气和生活的褶皱。
当晚,我没有见到蒋健。
手机银行准时弹出入账提醒,那笔巨额生活费到账的数字,像一个冰冷的、巨大的嘲讽。
我握着手机,屏幕的光映在脸上,心里那片麻木的废墟里,悄然滋长出一点微末的、关于未来的触手。
瑞士洛桑。
几个小时后,我坐在宽敞的书桌前,面前是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EHL MBA项目的申请页面。
那些晦涩的专业术语和严苛的入学要求,此刻成了唯一能抓住的、具有实感的浮木。
指尖在键盘上敲下第一个字母时,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专注,试图将所有的不堪与混沌,全部塞进知识的缝隙里,用一场远方的精进,来掩埋这份协议的冰冷。
申请异常顺利,一个月后,我踏上了前往日内瓦的航班。
飞机轰鸣着爬升,刺破云层。
机舱窗外,铅灰色的城市在视野里不断下沉、缩小,最终融化进一片茫茫的云海之下。
我闭上眼睛,不再回头看。
瑞士的时光,干净得像被阿尔卑斯山的雪水彻底洗过一遍。
洛桑城市不大,依山傍湖,空气中总带着湖水的微腥和林间松柏的清冽。
EHL的校园坐落在半山腰,古老的石头建筑与现代玻璃幕墙交错,沉淀着百年学府的威严与活力。
时间被精密地切割:上午是酒店管理的战略营销案例分析,冰冷的财报数据如同跳动的逻辑迷宫;
下午是奢侈品品牌管理的研讨会,导师们犀利的点评直指要害;
晚上则在学生自习室泡到深夜,厚厚的英文原著一页页啃噬着神经。
最初的每一天都筋疲力竭。
语言的门槛、高强度的课程压力、文化的疏离感,像三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
深夜回到租住的狭小公寓,站在临街的阳台上,看着楼下昏黄街灯下偶尔掠过的车影,强烈的孤独感会瞬间将人吞没。
但我没有崩溃的时间。
床头贴着EHL顶尖学子的职业路径图,手机里每月自动转入的生活费记录像一个倒计时钟。
我把自己逼到极致,咖啡因成了赖以续命的燃料,眼底的血丝如同勋章。
偶尔在图书馆,被窗外如镜的日内瓦湖和远处终年积雪的勃朗峰惊艳。
阳光洒在湖面上,碎金万点,美得不真实。短暂的失神之后,是更深的用力——美景与我何干?
我并非来此洗涤心灵。
同学中多是家世优渥的富家子弟或已事业有成的精英,谈笑间挥洒着从容与自信。
我刻意保持着距离,像一个闯入者,只在需要团队合作时进行高效的沟通,绝不参与任何多余的社交。
唯有如此,才能勉强维持住那份冰冷协议赋予我的、脆弱的假面。
时间是最好的推手。
不知从何时起,案例讨论中能清晰提出独到见解并赢得导师颔首的人里,有了我的名字。
小组汇报时,最初紧张到微微发颤的英语也趋于流畅冷静。
甚至一次模拟酒店收购谈判中,面对对方咄咄逼人的条款,我用一连串无懈可击的数据支撑和精准的风险分析,让扮演对方代表的企业高管露出惊讶和赞许的神色。
“洛,你很适合战场。”
那位来自德国的女导师在一次课后,推了推金丝边眼镜对我说。
她的眼神锐利,带着一丝难得的暖意。
“你身上有股破釜沉舟的狠劲。这种劲儿,在真正的商场拼杀中,很珍贵。”
我愣了一下,第一次因为纯粹的能力而非协议背后的金钱,得到了肯定。
“谢谢您,Frau Schmidt。”
心头那片坚冰,似乎被凿开了一道极细微的缝隙。
3.
两年后,当我以年级前五的成绩拿下学位,拖着行李走出日内瓦机场时,空气里依旧是那座城市特有的、金钱与秩序混合的气味。
前来接我的,依旧是陈平助理那辆低调的黑色轿车。
他接过行李,态度依旧刻板:“洛小姐,欢迎回国。
蒋总让我接您直接去公司。关于您后续工作的安排,他在办公室等您。”
车子汇入城市的车流。
窗外,熟悉的、带着些许灰霾的天空下,是更加密集耸立的高楼丛林。
这座承载了我五年爱情幻灭和仓促交易的城市,以更冰冷喧嚣的姿态迎接我的“新生”。
蒋氏集团总部大楼高耸入云,如同这座城市钢铁丛林里的王座。
我被直接带到顶层总裁办。
推开门,巨大的全景落地窗外是半个城市的繁华喧嚣。
蒋健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挺拔的身形在午后刺目的光线里形成一个黑色的剪影,透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孤独感和压迫力。
偌大的空间极简到冷硬,一如这协议本身。
“坐。”
他没有回头,声音透过空间传来,带着公事公办的金属质感。
我在他对面宽大冰凉的皮质沙发上坐下。
很快,秘书送进来一份文件。
“这是鼎丰酒店集团高级品牌总监的offer。”
他将文件推向桌面中央,目光锐利地扫过我的脸,
“鼎丰是国内酒店业的龙头之一,近年在高端品牌整合拓展上遇到瓶颈。你的MBA背景和他们转型的需求契合。”
他顿了顿,语气毫无波澜,
“我的投资关系部替你进行了接触和推荐,但能否留下并胜任,取决于你自己的表现。协议上承诺的支持止步于此。”
没有欢迎,没有询问过去两年,甚至没有一丝像样的寒暄。
公事、价值、界限,清晰无比。
“明白。”
我点点头,接过那份offer。
纸页的触感沉甸甸的。
鼎丰高级品牌总监。
一个曾经需要仰望的职位,就这样被协议的力量递到了眼前,容不得半分情绪波动。
“我什么时候入职?”
我问,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在进行一项任务确认。
“下周一。”
蒋健目光收回,重新投向窗外喧嚣的尘世,仿佛我只是一项已完成交付的任务,
“别墅地址没变,有需要找管家。”
他抬手示意我可以离开,没有多余一句废话。
我拿着那份offer起身,走到门口时,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微微侧身看了一眼窗边的那个背影。
巨大的城市如同一张精密运转的电路板在他脚下铺开,而他更像是一尊沉默伫立其上的、冰冷的信号塔。
我们之间隔着协议划下的楚河汉界,清晰且不可逾越。
鼎丰集团的工作,是另一片战场,远比EHL的课堂更真实、残酷也更具诱惑力。
空降高管,又是被“关系”推荐而来,顶着无数或明或暗的审视、质疑,甚至敌意。
办公区角落里飘来的零星议论——
“花瓶吧?”
“谁知道用了什么手段?”
“蒋氏的关系?”
我充耳不闻。
第一天,把自己埋进堆积如山的中、外文行业报告和市场分析中。
第二天,召集核心团队开会,没有虚头巴脑的客套,直奔核心问题:
目标客户画像模糊,高端体验同质化严重,新媒体渠道失灵。
提问精准,直指要害,要求数据支撑,现场鸦雀无声。
接下来的日子,雷厉风行。
砍掉冗余营销方案,力排众议撤换与品牌定位脱节的代言人;
亲自带队策划“隐逸之境”系列主题活动,摒弃浮华宣传,强调顶级服务与在地文化深度结合的私人化体验;
严苛梳理所有品牌露出细节,小到欢迎卡片的手感温度,大到独立设计师合作款洗浴产品的香氛配方,都亲自过问把关。
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
方案被质疑,执行受阻,甚至有人在集团董事会议上点名说她“过于理想化,脱离市场”。
质疑最汹涌那几天,回到那栋空旷冰冷的别墅,我会在书房坐到深夜,桌上开着电脑,屏幕上是更详尽的市场数据模型,仿佛只有更坚固的逻辑,才能抵挡住外界的风暴。
蒋健的存在,如同幽灵。
他几乎从不回这个所谓的“家”,但不知为何,某次为了一个紧急项目熬通宵赶报告,凌晨五点多才在书房的沙发上迷糊过去,醒来时身上多了一条绒毯。
管家如常地送早餐进来,对毯子的事只字不提。
偶尔,我会在财经新闻的简短报道里看到他。
大型合作签约仪式上,他依旧是那个镜头前不苟言笑、掌控全局的蒋氏掌舵者。
画面切换,他身边可能伴随的或优雅或干练的女伴,从未入镜。
协议依旧冰冷地束缚着,像一道无形的闸门,将心门彻底焊死。
爱情?
那是早已被许舰打落尘埃、被白莎莎玷污、更在这桩冰冷交易里被彻底剥离的奢侈品。
唯有工作成果带来的掌控感和不断攀升的数字,才是真实可信的回报。
时间无声流淌。
鼎丰酒店新的“隐逸之境”概念度假村在云南秘境正式揭幕,高端私密体验与独特的东方意境设计概念,成功在一众雷同的奢华酒店中杀出重围,预订排期爆满三个月。
作为主导这一项目并成功推行的品牌总监,洛丹阳这个名字,开始在高端酒店圈内被频繁提起。
在一次顶级珠宝品牌于鼎丰旗舰店内举办的VIP私享晚宴上,作为东道主负责人的我,穿着一身剪裁流畅的香槟色缎面长裙,在衣香鬓影中从容自若地周旋。
香槟杯光交错间,熟悉的目光如同烧红的钢针骤然刺穿人群,钉在身上。
许舰。
他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我,更没料到会以这种方式——不再是当年那个沉浸在失恋痛苦中狼狈不堪的洛丹阳。
错愕之后,他眼神里的震撼瞬间转为某种狂喜和热切。
他端着酒杯,几乎是不顾仪态地快步穿过人群,脸上带着一种激动而复杂的笑容,试图靠近:
“丹阳!真的是你!我简直不敢相信……”
我下意识后退半步,如同避开无形的瘟疫。
安保人员几乎在同一时间礼貌而强硬地挡在了许舰面前。
为首的是个身形精悍的男人,低声说了句什么,许舰的脸色瞬间僵住。
“保持必要的社交距离,许先生。”
我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周遭的低语,带着顶级会所女主人的矜持与不容置疑的疏离,
“今晚的安保,只为保障所有贵宾的体验。”
我的视线掠过许舰因为错愕和羞恼而涨红的脸,落在他身后不远处。
白莎莎穿着一条过分闪亮的银色礼服裙,匆匆走了过来,脸上挂着勉强的笑。
她的目光对上我的瞬间,里面有来不及掩饰的震惊、浓浓的嫉妒,还有一丝慌乱。
那张曾经在她精心装扮下显得楚楚可怜的脸,此刻因嫉妒和某种难以言说的焦虑而微微扭曲。
她几步靠近许舰,动作急切地挽住了他的手臂,声音刻意放软,带着一种粘稠的撒娇意味:
“舰,怎么了?我们该去跟王总打招呼了……”
她的目光却死死地粘在我身上,像淬毒的针。
许舰的手臂僵硬着,在白莎莎用力地拖拽下,极其不甘地被我面前那道无声的人墙隔离挡开。
他那双曾经写满“坚定抉择”的眼睛里,此刻翻滚着我从未见过的懊悔、热切,还有一种被当众拒绝的狼狈。
他被白莎莎半拖半拽地带离,视线却如同粘在玻璃上一般,死死黏在我身上。
周围的空气似乎被无形的寒意冻结了片刻,随即又被更热烈的交谈声迅速填补。
白莎莎强行拉走许舰,却在转头时,狠狠剜了我一眼。
那一眼,充满了怨毒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像无声的宣战。
当晚回到别墅,出乎意料地,书房有灯光亮着。
推门进去,发现书桌上堆着几份拆开的文件。
蒋健罕见地坐在书桌后,但他显然并未在处理公事。
桌上一只威士忌酒杯,只剩一点琥珀色的液体挂在杯壁上。
他似乎微醺,单手撑着额头,另一只手无意识地转着一支看起来颇为旧款的黑色钢笔,眼神罕见地有些空茫和疲惫。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穿着正式的西装外套,只穿着一件质地上乘的白衬衫,领口松开了两颗扣子,露出凌厉的喉结线条。
暖黄台灯的光晕柔化了他平日里过分冷硬的轮廓,竟透出一种难言的孤寂感。
我脚步顿了顿。
这种状态下的蒋健,是我从未见过的。
协议像一道无形的屏障,让我本能地转身想退出去。
“他去找你了?”
低沉微哑的声音突然响起,在寂静的书房里清晰地砸开空气。
我停在门口,没有回头。
不必问,也知道那个“他”是谁。
“是。”
我如实回答,语气平稳得像汇报工作,
“纠缠了一下,保安处理了。”
身后没有立刻传来回应。
空气再次陷入那种带着酒意的、沉重的安静。
只有威士忌淡淡的橡木香气若有若无地飘散。
许久,久到我以为他已经放弃对话,才听到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得几乎像在自言自语:
“有时候,困住一个人最好的东西,恰恰是愧疚感。”
他的手指依旧摩挲着那支旧钢笔的棱角,指腹无意识地划过金属笔夹上一个小小的凹陷,
“一旦他觉得欠了你的,这辈子都难脱身。”
这话语平淡无波,却又蕴含着一种深不见底的疲倦和凉意。
像是在说许舰与白莎莎那纠缠不清的孽缘,又像在说别的什么。
我没有追问,也没有回头去看他此刻的表情。
只是静静地站了几秒,然后轻轻带上了书房厚重的橡木门。
“晚安。”
一句毫无波澜的道别,隔着门缝轻轻落下。
门内,没有任何回应。
白莎莎的报复比预想中来得更凶狠,也更卑劣。
一场针对鼎丰旗下某高端度假酒店的“恶意服务曝光”在网络上铺天盖地发酵。
几张光线昏暗、视角刁钻的图片——模糊的水渍被描绘成“发霉墙壁”,精致手工藤篮被污蔑为“虫蛀垃圾”,甚至有一名被刻意模糊处理的面孔,声称受到了“侮辱性”对待。
更恶毒的是爆料末尾的暗示:鼎丰新贵品牌总监洛丹阳,生活作风豪奢不检点,常年入住顶级酒店套房,与多位商界巨子关系不明。
更有神秘爆料人持续发布所谓“线索”,模糊地指向蒋氏集团,语焉不详地影射权色交易,为鼎丰的成功推波助澜是别有内情。
舆论被煽动得汹涌异常。
鼎丰股价接连受挫,高层震怒。
董事会上,质疑和不满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打在我身上。
要求“彻查真相、维护声誉”的压力如同巨山压顶。
就在公司内气氛最紧绷的当口,一份详尽的匿名信举报材料,夹着一份模糊不清却极具暗示性的协议书影印件截图,被人精准地投入了集团最大股东及几位董事的电子邮箱。
秘密协议的幽灵,被摆上了明面。
事情彻底失控。
我被要求暂时停职,接受内部调查。
记者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围堵在鼎丰总部和别墅区外。
闪光灯连成一片刺目的白昼,疯狂的提问砸向车窗:
“洛总监!能回应一下被包养的传闻吗?”
“那份婚前协议是真的吗?您和蒋总是交易婚姻吗?”
世界天旋地转。
回到那栋空旷得可怕的别墅,我站在奢华的客厅里,巨大的水晶吊灯投下冰冷耀眼的光,却暖不了一丝空气。
所有的努力、那些拼尽全力在瑞士熬过的夜、在鼎丰顶住的压力、小心翼翼堆砌起的职业尊严,仿佛被一纸协议击得粉碎,只留下满地的狼藉和公众眼中“金丝雀”的肮脏标签。
手机屏幕上蒋健的名字始终是静默的。
他没有来别墅,也没有任何电话或信息。
或许在这场风暴里,他选择了置身事外。
又或许,在这场交易里,他本就该是个冷漠的庄家,从不关心筹码的死活。
4.
书房的门虚掩着。
前所未有的疲惫和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冰冷感席卷而来。
我几乎是无意识地走了进去。
我需要一点与这场肮脏交易无关的气息。
巨大的红木书桌冰冷坚硬。
我拉开最上面的一个抽屉,想找一支笔,写点什么,哪怕只是发泄的涂鸦。
抽屉里很空。
没有文件,没有杂物,只有一本厚厚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硬壳笔记本随意放着。
笔记本下,压着一角泛黄的纸边。
并非出于好奇,更像是一种无处可去的惯性动作,我抽出了那页纸。
是一张照片。
照片的边角卷曲,色彩有些失真,背景是成排高大的书架。
阳光从高处狭窄的窗户投射下来,在空气中形成一道明亮的光束,细小的尘埃在其中飞舞。
光束的中心,落在一个伏在巨大古籍上沉睡的年轻女孩侧脸上。
女孩的面容干净青涩,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安静地垂落,在光洁的皮肤上投下小片阴翳。
一本厚重的英文词典卷了边角,被她无意识地压在胳膊底下,露出一角烫金的字母。
她的脸颊上甚至还蹭了一点灰印。
阳光在她的发顶跳跃,衬得睡颜恬静得不沾一丝尘俗烦恼。
那是十八岁的我。
是在城市边缘那家老旧图书馆打工赚取大学学费的、疲惫的午后。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攫住,然后骤然停止了跳动!
记忆的碎片如同洪水猛兽般涌入脑海。
那个永远坐在离我值班台不远的、靠窗位置的少年?
他总穿着干净的校服,低头看书,安静得像个影子……是他?
我猛地转身,目光扫过刚才那张巨大的红木书桌。
桌角深处,在台灯投射的阴影里,安静地躺着一个墨绿色天鹅绒的方形小盒,极其不起眼。
手控制不住地颤抖,带着冰凉的指尖伸过去,碰触到那冰冷的丝绒。
盖子打开,天鹅绒内盒里,黑色的丝缎衬底上,一枚切割优雅的钻戒安静地嵌在那里。
冰冷的铂金戒圈,中心镶嵌着一颗净度极高的祖母绿切割主钻,在书房顶灯不甚明亮的光线下,依旧折射出纯粹冷冽的光芒。
没有多余的累赘设计,线条利落,彰显着拥有者不容置疑的品味与力量感。
但真正钉住我视线的,不是钻石的璀璨,而是戒圈内壁那镌刻的一行细微铭文。
古老的卷草花体,带着岁月的痕迹:
To the thief who stole my time.
(给偷走我光阴的小贼)
每一个字母都清晰深刻,像是某种刻骨铭心的咒语。
心脏在胸腔里发出沉重而荒谬的轰鸣!
几乎能听到血液冲刷耳膜的巨响。
指尖下的绒面冰冷,那行铭文却像烙铁,烫得灵魂瑟缩了一下。
冰冷的协议,每月准时到账的生活费,瑞士冰冷的课程、鼎丰尔虞我诈的战场……
构建起的坚硬堡垒,在这一刻被一张泛黄旧照片和一枚冰冷戒指上灼热的铭文彻底击穿。
所有的逻辑都在瞬间崩解、碎裂、飞灰烟灭。
他是谁?
那个沉默安静的图书馆少年?
那场冰冷的闪婚协议?
那栋从不回的空旷别墅?
每月准时冰冷的转账?
还有此刻这枚刻着“偷时间小贼”的戒指?
巨大的混乱和一种近乎天旋地转的眩晕感攫住了我。
身体晃了晃,冰凉的戒圈硌着指尖,却带来一种奇异的热度。
我猛地用力将那戒指盒攥紧在手心,指甲几乎要嵌进绒面里去。
仿佛攥紧了一个滚烫又离奇的秘密。
就在这时,书房虚掩的门被无声地推开更大的缝隙。
蒋健站在门口。
客厅的光线勾勒出他挺拔却显得异常疲惫的轮廓,眉宇间带着一丝尚未散尽的凝重。
他显然刚从外面回来,或许是刚结束一场关于鼎丰危机的会议。
目光瞬间扫过我站在书桌旁的身影,然后,精准地落在我那只紧攥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的手上。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秒。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墨色瞳孔猛地收缩,像是捕捉到了最难以置信的一幕,一种极少在他脸上出现的惊愕和瞬间失措清晰地掠过。
紧接着,一丝被冒犯闯入领地的薄怒如同冰下的暗流,迅速凝聚、上涌。
“你在做什么?”
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刃,带着一种极具压迫感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书房的空气。
我心口猛地一窒,下意识地把攥着戒指盒的手往身后藏去。
这个动作瞬间激怒了他。
他几步跨进书房,巨大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海啸,劈头盖脸地压来。
没有给我任何解释的空间,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瞬间钳住了我的手腕!
力道极大,带着被侵犯的怒意和一种刻入骨髓的掌控欲,冰冷的手指紧紧箍住我的腕骨,用力将我攥紧戒指盒的手强行从背后扭了过来。
拉扯间,紧握的手指被强行掰开。
那枚刻着隐秘铭文的钻戒,连同那个小小的墨绿色绒盒,“啪嗒”一声,狼狈地掉落在我脚下光亮冰冷的红木地板上。
钻石在灯光下折射出破碎而刺痛的光芒。
蒋健的视线如同冻结的冰棱,死死钉在那掉落的戒指上。
那惊鸿一瞥的失态和涌动的愤怒,都在看到戒指安然无恙(即使是被摔出来的)的瞬间,凝固、褪色、最终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比寒冰更刺骨的沉寂。
他没有看我。
只是缓缓地、缓缓地松开钳制着我的手。
腕骨上被紧箍过的地方传来清晰的痛感,像带着刺的冰冷印记。
书房里只剩下彼此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
空气中弥漫着难堪、惊惶、以及一种被无情戳穿后冰冷刺骨的绝望。
半晌,他才极其缓慢地弯下腰。
动作里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优雅,每一个姿态都凝着骇人的力量。
修长的手指捡起那枚躺在冰冷地板上的戒指,连带着那个绒盒。
他的指腹极其轻微地摩挲过戒圈内壁那行字的位置,动作轻缓到近乎诡异,仿佛在确认什么遗失多年的珍宝。
他没有立刻站直身体,而是维持着那个微躬的姿态,像一头被激怒后强行压回暴烈本性的凶兽。
只有那双低垂着的、被浓密睫毛遮盖住的眼睛里,翻涌着无法窥见却足以吞噬一切的风暴。
当他终于直起身,抬起头看向我时,那眼神彻底变了。
不再是平日那冰冷的、掌控一切的疏离。
而是一种淬满了复杂寒意的审视,里面交织着被冒犯的怒意、一种难以置信的荒谬、还有一丝……深重的、如同深渊般的痛楚。
那痛楚被他死死压在冰层之下,却透出更恐怖的威压。
“好奇害死猫,洛小姐。”
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加低沉沙哑,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冰窖深处挖出来,带着刮擦人心的冷硬,
“看来协议也无法束缚你旺盛的探索欲。”
他掂了掂手中的戒指盒,唇角勾起一个绝对称不上笑意的、近乎冷酷的弧度:
“很失望?这只是一枚旧东西,刻着点无聊的旧梦呓语。”
他的视线锋利地扫过我煞白的脸,
“你最好祈祷今晚发生的一切,不会干扰到明天鼎丰那场关键会议的执行。鼎丰不是我的玩物,它背后关联着无数人的饭碗。”
他抬脚向门口走去,经过我身边时没有丝毫停留,只有冰冷的话语砸下来:
“管好你自己。别再碰不该碰的东西。”
书房的门被他用力甩上,发出沉重的回响,隔绝了内外。
那一夜,别墅空寂如同巨大的冰窖。
我蜷缩在客房宽大冰冷的床上,盯着天花板,眼前反复交错着那张泛黄的照片上熟睡的侧脸、蒋健弯腰拾起戒指时僵硬的脊背线条、以及那句“偷走光阴的小贼”的铭文。
心乱如麻,冰火交织。
协议赋予的安全感荡然无存,只剩下被命运戏弄的荒谬和被刻骨刺痛后的难堪。
然而,鼎丰沉甸甸的危机和无数人的前程,比任何时候都更沉重地压在了肩上。
清晨七点,鼎丰集团顶楼最大的多媒体会议室,气氛压抑如铁。
巨大的环形玻璃幕墙外是阴沉沉的天空,乌云翻卷。
会议室内座无虚席,所有中高层核心人员屏息凝神,紧张地看着前方巨大的屏幕投射。
屏幕上显示着昨晚一夜之间由洛丹阳团队紧急制作的、详尽到无以复加的舆情反转全案。
我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整个空间,因通宵未眠而微微沙哑,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般的绝对冷静和穿透力:
“各位董事,同事,”
我的目光扫过每一个或质疑、或担忧、或焦虑的脸,“舆论的风暴来自有组织的污蔑。
证据一:
‘发霉’水渍的位置,是酒店上个月因紧急维护尚未开放的顶级套房,已提供完整施工记录证明其‘空屋’状态。”
屏幕上立刻弹出清晰的房间预订后台截图、工程单号及时间戳。
“证据二:
‘虫蛀’藤篮照片的拍摄角度高度一致,光线刻意失真,与官网原始素材对比,存在P图痕迹,技术分析报告同步上传。
我们已启动针对原始发布者的信息追溯和法律追责程序。”
屏幕迅速切换,技术细节罗列清晰。
“证据三:
所谓‘受害者’匿名提供的截图,经过放大还原,签名位置有明显PS叠加错位……”
我的语速平稳而有力,每一个字的落下都在粉碎一张虚构的网。
话音未落,会议室厚重的大门被猛地推开!
白莎莎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雌兽,妆容都花了,带着歇斯底里的疯狂闯了进来,她的尖叫声刺破凝滞的空气:
“骗子!你们都是骗子!她才是最大的骗子!”
她指向我,手指因为激动剧烈颤抖,红着眼,
“她靠的是权色交易!她和蒋氏集团的总裁签了婚前协议!用婚姻换资源!那份协议就在……”
她的话如同投入滚油的冰水,瞬间炸开!
会议室所有人的脸色惊变,目光如同实质的利箭全部向我射来!
空气凝固到了极点!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会议室的后方角落里,一个平静无波的低沉男声响起,不高,却如同寒冰重锤,瞬间碾碎了白莎莎的嘶鸣:
“白小姐口中的婚前协议,”
蒋健从容地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座位上站起身,他显然早就在场。
他一步步走到会议中心区域,每一步都踏在死寂里,
“是指这份吗?”
他从助理手中接过一个没有任何标记的黑色文件夹,随手“啪”一声扔在长会议桌的光亮桌面上。
文件封面摊开,露出了第一页。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过去。
甲方:蒋健。
乙方:洛丹阳。
然后,是醒目的条款标题:
【瑞士洛桑酒店管理学院全额奖学金捐赠人指定名单与资质说明及蒋氏集团人力资源部人才定向引进合作备忘录(草案)】
哗——
会议室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抽气和低语!和婚前协议截然不同的东西!
白莎莎的脸瞬间血色尽褪,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不可能!你骗人!明明是她!是她们搞出来的……”
蒋健没有看她,目光转向我,眼神复杂,却又带着一种无法撼动的力量。
他拿起桌面上我团队投影仪用的翻页激光笔,对准了那份文件的一处细节放大:
“洛总监在入职鼎丰之前,由我司投资关系部基于其瑞士EHL MBA优异毕业生的履历进行人才评估并居中推荐,所有流程符合行业规范及鼎丰人事制度。
其奖学金资助来源于我司下设的精英人才扶助基金,旨在吸引高潜力人才归国效力,有独立的捐赠人声明及基金管理委员会公示备案可查。”
他顿了一下,声音清晰有力地回荡:
“所谓的婚前协议……纯属子虚乌有。
任何对蒋氏集团或我本人的名誉诽谤、以及对洛总监专业能力与人格的无端侮辱,都将面临集团法务部的严厉追责!”
掷地有声!
白莎莎被这毫无破绽的官方声明彻底打懵,嘴唇哆嗦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她精心策划的底牌,被瞬间翻成了彻底的笑话和犯罪证据!
鼎丰的股东和董事们面面相觑,脸上的疑虑和不满瞬间被震惊取代,紧接着便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这场恶意诽谤的愤怒!
而这一切发生时,我站在风暴的最中心,看着那个替我扫清所有脏水的男人,耳边仿佛又响起了戒圈内壁那句古老的铭文——“给偷走我光阴的小贼”。
鼎丰的危机解除,股价应声反弹。
白莎莎捏造证据、恶意诽谤的行为证据被移交司法机关。
许舰在混乱中彻底消失,放弃了这场注定失败的闹剧。
经此一事,“洛丹阳”这个名字在业内终于彻底洗脱了任何暧昧的标签,只余下铁血、专业与抗住了惊涛骇浪的重量。
5.
夜色深沉。
我回到那座依旧空旷的别墅。
穿过安静的玄关,客厅没有开主灯,只有角落的地灯散发着微弱的光晕。
蒋健独自一人坐在客厅巨大的黑色真皮沙发里,背对着我。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永远不灭的灯火长河,闪烁的光点如同被冻结在寒冷夜幕里的微弱星子。
他面前的茶几上放着那个墨绿色的丝绒小盒,盒盖打开着,里面那枚刻着秘语的戒指静静躺着。
他微微垂着头,手里竟然拿着那张泛黄的旧照片——图书馆里熟睡的十八岁的我。
长久的沉默堆积在空气里,形成一座令人窒息的山。
我没有走近,只是隔着一段冰冷空旷的距离,在他身后停下脚步。
时间仿佛凝固了。
“那张照片,”
我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因疲惫而沙哑,却也因知晓了真相而带上了某种全新的勇气,
“是十四年前,市图书馆临江区旧馆,那个靠窗的位置。”
他的背脊,极其轻微地僵了一下。
我深深吸了口气,继续往下说,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如同鼓点,敲打着这方凝结的空间:
“那一年我大一,每天下午五点去那里做管理员助理。
靠窗那个位置,总坐着一个高三男生,穿洗得发白的校服,永远在刷题,桌上的书堆得快要把他埋掉,他只在换书的时候抬头……后来旧馆闭馆翻新,那些书都被处理了……”
我停顿了一下,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搏动着,继续道:
“五年后,我认识了许舰。
他第一次带我去他那个所谓的‘秘密基地’,是郊区一座废弃的、正在改建的新图书馆……里面很多书,是旧馆清出来的旧书,扉页盖着临江旧馆的章。”
真相的碎片在脑海中飞速重组。
蒋健的背影依然挺直,但那微垂的弧度里,浸透出一种从未显现过的、深重的疲惫和……孤寂。
他依然没有回头,仿佛所有的勇气都已消耗在刚才那场公开的战役中。
只有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绷紧得发白。
我看着他冰封般的孤影,看着桌上摊开的照片和戒指,一种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激荡在胸口。
委屈?
荒谬?
被欺骗的愤怒?
但更多的,竟然是……
理解了他那份深埋在冰层之下的孤独与沉默守护的笨拙方式。
从那份冰冷刻薄的协议,到瑞士的不闻不问,再到鼎丰不动声色的援手……
也许他表达情感的唯一方式,就是这带着尖锐棱角的“给”,从不问“想不想要”。
心底那片因许舰而冻结得坚硬如铁的冰层,在触及到这份沉甸厚重却也同样伤痕累累的情意时,终于发出了细微的开裂声,有暖流缓慢地渗透进去。
我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没有看他紧绷的侧脸,只是伸出手,轻轻地,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覆上了他放在膝上、紧握成拳的手。
指尖触碰到的皮肤冰凉,却在接触的瞬间,清晰感觉到他身体重重一震!
那紧握的拳头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指关节下埋藏着千钧之力,仿佛下一秒就要爆炸性地挣脱开这突如其来的抚触。
他猛地转过头!
深沉的墨色眼瞳里翻涌着剧烈的风暴——惊愕、抗拒、久旱之人遇到水源般的渴望,还有深不见底的自毁般的恐惧……
那双眼睛里,不再是永远掌控全局的冰封深潭,而是被打碎了所有防御后暴露出来的、一片狼藉的战场!
我迎着他几乎燃烧的目光,没有退缩。
甚至更往前倾了一点点,另一只手抬起,指尖温柔而缓慢地、带着不容逃避的坚定力道,试图一点点地、分开他冰冷僵硬、几乎要将指骨捏碎的拳头。
他的呼吸在那一瞬彻底停滞了,胸膛剧烈起伏,眼神中的风暴濒临爆发的边缘,带着一种绝望的狠戾,仿佛只要我一用力,他就会彻底暴起将一切摧毁。
“松手。”
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如同一道温暖的指令,响在他灵魂最深处的废墟上。
他瞳孔中那骇人的血色风暴瞬间凝滞了一秒。
然后,在他全然无法控制的、剧烈而混乱的气息起伏中,在我平静温和、却如同不可违逆的光芒的注视下……
那僵硬得如同铁箍般的指关节,终于,开始极其细微地、如同生锈齿轮般艰涩地……
一丝、一丝地松开。
冰冷的指尖触碰到他掌心冰凉的汗意和深深的指甲印记。
我轻轻将那紧攥得失去血色的手掌翻开。
然后,在两人凝滞的呼吸和咫尺相对、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目光里,我低下头,拿起茶几上那枚冰凉的、刻着“小贼”秘语的戒指,在窗外冰冷灯火与室内地灯幽微光芒的交织下,将它轻柔却无比郑重地——
推进了自己左手的无名指指根。
铂金戒圈的冰凉触感瞬间印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微小的激灵。
那颗被切割出无数复杂冷冽平面的祖母绿钻石,压在我的指根,如同一块小小的、带着承诺烙印的星石。
无名指,婚姻的象征。
这一刻,协议彻底被覆盖。
蒋健猛地抽了一口气!
身体瞬间绷紧得像满弦的弓!
眼睛死死盯着那枚戴在我手上的戒指,里面翻腾着难以置信的、足以将他焚烧殆尽的惊涛骇浪!
他仿佛无法承受这突如其来的重量和被选择的巨大冲击,身体下意识地想要后退!
我仿佛没有看到他眼中几乎要将人刺穿的混乱风暴。
在他浑身冰冷僵直、惊涛拍岸的凝视下,只是微微抬起头,目光轻轻地、温柔地落在他近在咫尺的、线条冷硬却写满了破碎痕迹的脸上。
然后,用戴上了戒指的手,轻轻地覆住了他那只因为激动和不敢置信而再次微微颤抖起来的手背。
无名指的戒圈冰冷而坚硬,刻着他隐秘的心事,也刻下了我的决定。
五指坚定地扣下,将他的手背包裹在自己柔软的掌心。
肌肤相贴的瞬间,仿佛有微弱的电流贯穿。
窗外是泼墨般浓重压抑的夜色和万千冰冷灯火织就的华美囚笼,窗内只有彼此紊乱而沉重的呼吸在静得令人窒息的空气中交织碰撞。
他没有动。
只是反握。
那力道带着失而复得般的狂乱和犹疑,仿佛在确认脚下是否是另一个美丽幻象的陷阱。
温热的掌心裹紧她的手指,连带着无名指上那枚冰凉的、刻着“偷光阴小贼”的戒指。
窗外冰冷的城市灯火如同巨大的背景,映照着落地玻璃窗上的两个模糊剪影。
男人的手指修长有力,紧紧覆盖在另一只微凉的手上,无名指的位置,一点冰冷的星光倔强地透过重叠的指缝,顽强地折射出一缕穿透夜幕的微光。
晨光熹微。
鼎丰集团那场轰动业界的危机公关复盘会兼集团高层战略闭门会刚刚结束。
新落成的集团总部最顶层,拥有360度环绕玻璃幕墙的悬空观景平台,此刻还未向公众开放。
我站在几乎悬于云端的玻璃幕墙边。
脚下是万丈深渊般的城市地景,晨雾如同柔软的丝带缠绕着钢铁森林的腰身。
玻璃清晰地映出身后不远处那个挺拔的身影。
蒋健倚在另一面幕墙的黑色金属结构旁。
他没有看我,只是沉默地望着远方天际线处被初阳撕裂开的第一道璀璨金芒,轮廓在逆光中显得沉静而冷硬。
晨光一点点描摹着他锐利的下颌线和高挺的鼻梁,也将他无名指上那圈同样冰冷却不再孤单的铂金光芒投映在身前的玻璃上,微微闪烁。
无名指的温度似乎还在,戒指的存在感清晰鲜明。
他没有说爱,没有解释过去。
透明的玻璃幕墙像一道无形的界河。
他站在那里,沉默如同远方的群山。
晨光为他的侧影勾勒上耀眼的金边,也清晰地映照出他无名指上那一点微冷的、不再孤单的反光。
脚下的城市依旧在缓慢苏醒,车流如细小的血脉开始搏动。
空气凝滞着,那份源于协议终结却又在无名指印记间悄然转圜的复杂引力,拉扯着稀薄的空气。
没有道歉,没有解释。
过去的十四年像一堵厚厚的、刻满了冰痕的墙,横亘在我们中间。
我望着玻璃上那个沉静模糊的倒影,视线最终落在他放在身前、扶着冰冷金属横梁的手上。
那只骨节分明、蕴藏着巨大力量也藏着无名指印记的手。
良久,我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声音因彻夜未眠而微哑,却异常清晰,像石子投入深潭:
“那个图书馆靠窗的位置,总晒不到下午三点的太阳。”
蒋健的背影,在听到“靠窗的位置”时,极其细微地绷紧了一瞬。
“堆在窗边的旧书有股特别的味道,”
我继续说着,目光透过亿万光年的距离,落回那个闷热的、充满灰尘和陈旧纸张气息的角落,
“樟脑混着霉菌,还有一点点晒过头的木头味。看久了书,人就很容易在那个角落里…睡着。”
玻璃幕墙上,他望着朝阳的脸微微侧过一个几乎无法捕捉的角度,像沉船从深海缓缓转向。
“那天,我抱着一摞刚收上来的《欧洲建筑史图鉴》,又厚又沉,”
我的声音放得很轻,几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的笑意,
“扉页的硬角硌着胳膊,阳光又正好从西窗那点仅存的斜缝里漏下来,打在书页上,暖得人发晕。就那么一迷糊……”
我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擦过自己的脸颊,仿佛还能感受到那点蹭到的灰印。
“等醒过来的时候,胳膊被压得发麻,嘴角差点流口水,赶紧狼狈地擦,”
我顿了顿,
“然后…发现那扇朝西的小窗,被人用一本书挡上了。挡住了那点让人犯困的光线。”
回忆的闸门一旦打开,那些刻意忽略的细节,此刻带着清晰的脉络浮出水面。
蒋健搭在金属横梁上的手,指节无声地收紧了。
“还有一次,库房里最顶上那排过期画报被老师指定要搬出来处理,太高了,拿不稳,摞得摇摇欲坠的…”
我的声音稳了下去,
“刚转身去找凳子,回来时,发现它们都被人一本本挪到了安全的高度,码得整整齐齐。管理员老师还奇怪,说以为是我弄的。”
风在高空吹拂,带着细微的呜咽。
“闭馆前最后一次整理卡片目录,”
我的视线从遥远的回忆拉回,最终聚焦在玻璃幕墙上那个沉默的倒影上,一字一句,
“我在一堆废弃的编目草稿里,发现了一张写了一半的留言纸。”
记忆的碎片拼合成形,那张被揉皱又展平、压在抽屉角落的字条在脑海中变得无比清晰,
“上面只有很潦草的几个字,像被谁匆匆写下又决定放弃——”
我停顿了一秒,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汲取告白的勇气:
“上面写的是……你的名字,洛丹阳。下面是一串地址——新馆,郊区。”
空气彻底凝滞了。
时间仿佛被拉长成一根即将断裂的弦。
玻璃幕墙内,那个颀长冷硬的背影猛地一震!
仿佛被无形的巨力贯穿。
他几乎要转过身来的动作僵硬在半途,只留下肩背瞬间绷紧的冷硬线条。
阳光洒在上面,却无法渗入分毫。
那份深藏了十四年的、被岁月层层寒冰覆盖的笨拙情愫,因这猝不及防的揭露而猛烈震颤着,近乎坍塌。
“那些……”
我的声音微微颤抖,带着哽咽般的余音,
“都是你,是不是?”
那个问题落下的瞬间,死寂降临。
蒋健的背影凝固成一座冰冷的峭壁。
晨光越发明亮,却无法融化他周遭散发的、几乎实质化的寒意。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搭在金属横梁上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惨然发白,昭示着内心正经历着何等剧烈的、无声的地震。
那份被我猝不及防揭露、跨越了漫长时光的沉默守护,像一柄生锈的匕首,带着隔世的尘埃和隐秘的血气,狠狠撬开了我们之间那道名为“协议”的口子,将我们都刺得鲜血淋漓。
就在这时,一阵风猛地撞在悬空的观景平台上,发出低沉的呜咽,像某种悲鸣的前兆。
玻璃幕墙发出细微的共振声响。
几乎就在风起的同时——
一道迅疾得如同闪电的影子,带着孤注一掷的狠戾,从安全通道的门后猛扑出来!
是白莎莎!
她不知何时藏匿在此,此刻披头散发,妆容糊在扭曲的脸上,手里握着一块尖锐的碎玻璃瓶,目标明确地冲向……蒋健的后背!
“骗子!都是你帮着她毁了我的一切——!”
她凄厉的嘶吼盖过了风声!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蒋健似乎已从巨大的震动中强行抽离,猛回身的动作带着凌厉的杀气!
他反应快得惊人,手臂本能地挥格,精准地挡向那道致命的寒光!
然而就在他身体微转、重心调整的瞬间——
扑空了目标的碎玻璃划出一道绝望的弧线!
刺啦——!
布料撕裂的声音清晰地穿透风声。
尖锐的疼痛从左手臂外侧骤然炸开!鲜红的血迹瞬间在雪白的衬衫面料上晕染开来,如同骤然绽放的诡异花朵!
“呃!”
剧痛让我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玻璃幕墙上!
时间被切割成了碎片。
蒋健反手将白莎莎狠狠掼倒在地!
她手里的凶器脱手飞出,掉落在光洁的平台上。
保安迅速从角落冲上来,将尖叫挣扎的她死死按住。
空气里只剩下她歇斯底里的哭嚎和粗重的喘息声。
一切混乱仿佛在瞬间爆发,又在下一秒被暴力终止。
剧痛让我冷汗瞬间浸湿了额发。
我背靠着冰冷的玻璃,试图稳住呼吸,右手紧紧捂住左臂不断渗出温热血液的伤口。
然后,我抬起头。
与三步之外蒋健的目光轰然相撞!
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像是被投入了滚沸熔岩的寒潭!
翻涌着毁灭性的风暴!
里面盛满的再不是冰冷的疏离、被窥破秘密的惊怒,而是……一种足以撕裂灵魂的惊恐!
一种亲眼目睹至宝在眼前碎裂的滔天骇浪!
那片墨黑翻卷的底色中,映出的只有我捂着伤口、脸色煞白的样子,是唯一的、燃烧他理智的画面!
那眼神里有一种濒临悬崖的绝望!
没有任何思考的时间,我甚至没等他做出任何动作,只是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沾了鲜血的右手急切地、颤抖地向他伸去!
没有求救,只有一种超越言语的本能!
掌心向上,摊开!像捧着一颗受创的心!
指尖殷红的血珠,在晨曦中微微颤动。
这一秒被无限拉长。
蒋健眼中的风暴骤然凝固!
随即爆发出骇人的决心!
他一步上前,巨大的阴影瞬间将我笼罩!
他带着薄茧、滚烫汗湿的手掌,裹挟着足以捏碎骨骼的力道和一种近乎疯狂的颤抖,一把狠狠攥住了我伸出的、带血的手腕!
不是握住!是牢牢地锁住!
仿佛要通过这血肉的牵扯,将某种正被剧痛从指尖流逝的、不可名状的东西,强行锚定在原地!
一个冰封十四年的灵魂,在这个鲜血淋漓的瞬间,终于被活生生、血淋淋地拖回了人间!
“唔……”
伤口被他剧烈的动作牵动,我痛得闷哼一声,身体无法控制地顺着玻璃滑落。
下一秒,腰被另一条铁铸般的手臂紧紧箍住!
他强硬地支撑住我下坠的身体,将我整个人以半抱的姿势拥进了怀里!
那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我揉碎进他震颤的胸腔!
他滚烫的气息喷在我的发顶,带着失控的战栗,胸膛剧烈起伏的震动通过贴紧的身体清晰地传递过来,如同压抑了万年的火山在痛苦地爆裂!
“走…”
他喉咙里滚出一个破碎不堪的音节,嘶哑得可怕。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淬血的刀锋,狠狠剐过被保安死死按在地上、仍在嘶喊的白莎莎的脸!
那眼神里的暴虐与毁灭欲毫不掩饰!
随即又低头看向臂弯中的我,混乱的、沉重的痛楚淹没了那双墨色的眼,
“…去医院!”
他再没有丝毫犹豫,不顾我的疼痛,手臂穿过我的膝弯,将我打横抱起!
动作迅疾而带着不容抗拒的绝对力量!
我被紧紧地、不容挣脱地嵌在他剧烈起伏的胸膛前。
左臂的伤口痛得钻心,可一种奇异的、滚烫的洪流却从被他紧锁的手腕、贴紧的肌肤、紧靠的心脏处汹涌地传递过来!
那不再是他冰冷的协议!
那不再是他无言的守护!
那更不是他对所谓“偷光阴小贼”的幽微执念!
那是一个被血肉滚烫激活的、濒临疯狂的、带着恐惧和原始占有欲的灵魂,所散发出的、足以焚毁一切荒寒的灼热温度!
他的怀抱炽热,步伐沉重而急迫,踩碎一地狼藉的光影与尖叫。
脚步声在空旷的平台回响,每一步都踏在昨夜残留的冰霜上,发出沉闷的碎裂声。
我侧脸紧贴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隔着薄薄的衣料,那紊乱而沉重的心跳像是从远古深渊擂响的战鼓,带着惊魂未定的余震,也带着某种灼烧一切的炽烈力量。
左臂伤口的锐痛仿佛被这滚烫的体温熔炼,转化为另一种奇异的、牵扯灵魂的震颤。
风在高空呜咽。
他抱着我,大步流星地冲向安全通道。
手臂收得极紧,仿佛要将所有可能的惊扰和伤害都彻底隔绝在他冰冷又滚烫的屏障之外。
低垂的目光撞进我的视野,那双深邃的墨色眼瞳里,暴烈的风暴仍未平息,卷着后怕的余烬和几欲噬人的焦灼,深处却有什么坚固的东西正在崩塌,流淌出滚烫的、浑浊的、属于人的温度。
6.
“……忍一下。”
他低下头,声音破碎地划过我的耳膜,炽热的呼吸像烙铁熨在发顶。
急救室门开关的声响,消毒水浓烈的气味。
冰冷的器械触碰皮肤的刹那,我下意识地将那只完好的右手更紧地攥住他悬停在担架床边的、沾染了我血迹的手背,像一个溺水者攀住唯一的浮木。
无名指的冰冷戒圈坚实地压在我的皮肤上,如同一个冰冷的锚点。
蒋健的身体在我攥紧的瞬间陡然僵住。
他猛地收紧手指,几乎是将我的手骨狠狠嵌入掌心!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复杂得如同撕裂的夜幕,然后毫不犹豫地俯下身,全然不顾白色床单上晕开的血迹,用一种近乎禁锢的姿势,将额头重重抵在了我的太阳穴旁!
他滚烫的体温,粗重的呼吸,混乱的跳……
所有感官在那一刻被强行塞满!
时间在消毒水的气味里缓慢凝固。
医生缝针的动作利落平稳。
终于,最后一针落下。
“……好了。伤口有点深,注意别碰水,按时换药。短期内这只手尽量不要用力。”
医生熟练地缠好绷带。
当医生收拾器具的细微声响消失,空气再次陷入某种凝滞的粘稠。
我靠在病床头,左臂被绷带缠绕,有些麻木的沉重。
蒋健依旧沉默地坐在床边的椅子里,脊背挺直得像一块冰冷的石碑。
他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紧握的双拳上——那上面还残留着暗红的、干涸的血迹。
我凝固在他指节上的血,像一道道刻进灵魂的印记。
“十四年……”
我忽然开口,打破了沉寂。
声音带着失血后的虚弱沙哑。
他缓慢地抬起了头。
“十四年看着同一个女孩在图书馆角落睡着,”
我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此刻翻涌着未明情绪的眼睛,每一字都像是在冰面上小心行走,
“看着她从懵懂青涩,到后来为另一个人买花布置烛光晚餐……”
心脏因回忆被拉扯,但语调却有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看着她在另一个男人转身时心碎狼狈……看着她签下一纸荒唐协议,远走他乡……”
我的目光从他的眼睛移开,轻轻落在无名指上那枚闪烁着冷冽光芒的戒指上:
“十四年…你不吭声,只是看着。”
我抬眼,直视着那双承载了太多复杂情绪的眸子,没有质问,只有陈述,
“蒋健,你这颗心……是石头做的吗?”
问题如投石问路,落下后是更长久的死寂。
蒋健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他的目光先是狠狠撞向我的眼睛,带着一种想要焚毁一切、碾碎所有问题的暴戾。
接着,那目光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滑落下去,挣扎着,最终死死钉在病床上雪白的被单上那抹刺眼的、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血痕上。
仿佛过了几个世纪。
他终于极其缓慢地抬起眼。
那双眼睛里翻滚的火焰风暴似乎已经熄灭了大半,只剩下一片被大火焚烧过后的灰烬荒原,余温灼人,满目疮痍。
他伸出了手,那只刚刚还紧攥成拳、带着干涸血迹的手,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迟缓,越过了病床与座椅之间那窄小的距离。
他的目标明确。
他的指尖,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越过了冰冷的金属床沿,最终落在我完好的右臂上臂内侧——那是靠近心脏的位置。
他精准地按在了我皮肤下、微微搏动着的某个点上。
温热的指腹紧紧贴在那里,隔着薄薄的病号服布料,清晰无比地压着我急促的心跳。
一下,又一下。
他抬起头,视线再次与我纠缠,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风暴彻底停息,只剩下一种近乎灰烬般的疲惫,和一种被彻底剥去了所有矫饰、赤裸裸袒露出的、最原始也最笨拙的情感核心。
他说:“我等的……不是光阴被偷走。”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低沉地敲打在病房四壁。
“我在等……”
那紧压着我心跳的手指,微微收紧了力道,像要将其彻底攥住,又像是一种嵌入生命的锚定,他的目光牢牢锁着我,带着一种毁灭与重建并存的光芒,
“等那个偷走光阴的人……”
他停顿了一秒,每一个字都像从心腔里剖出,滚烫滴血:
“……肯停下来。”
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粘稠沉闷。
窗外的天光褪去了日出的橙金,蒙上了一层铅灰色的暗沉。
蒋健的手指滚烫而沉重,隔着单薄的病号服面料,紧紧压在我右臂内侧靠近心脏的那一处肌肤上,力道没有丝毫松懈,仿佛一个落水之人固执地攥着浮木。
我急促的心跳透过他的指腹传导回去,在他的掌心下鲜活地震颤着。
“……等那个偷走光阴的人……”
他嘶哑的声音在死寂的病房里回荡,如同砂纸磨过心尖,
“……肯停下来。”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那紧压着我心跳的手指,又似乎带着孤注一掷般的力道,微微收紧了几分。
滚烫的气息喷薄在咫尺之间,是他压抑不住的、沉重紊乱的呼吸。
他墨色的眼眸里,风暴被一片深重的灰烬覆盖。
那里面的情绪太过汹涌、太过复杂——有被彻底剥去所有冷硬矫饰后的赤裸疲惫,有十四年沉酿终见天光的释然,更有一种近乎恐惧的紧张,恐惧着他的等侍、他的强取豪夺、他的笨拙剖白,会再一次像沙堡般被潮水轻易推平。
时间仿佛在我被按住的汹涌心跳和他烙铁般的注视中凝滞。
半晌,我缓缓抬起那只完好的右手。
没有推开他压在我心口的手指,也没有去触碰他那双写满了痛楚与渴求的眼睛。
我的指尖,带着些许失血后的冰凉和细微的颤抖,没有犹疑地,径直伸向了他悬在病床边的、握得骨节发白、上面还沾染着我自己干涸血迹的左手上。
指尖落下。
不是安抚,不是解套。
而是无比精准地、带着一种同样坚定的力量,狠狠压在了他无名指指根上,那枚冰冷坚硬的——属于我戴过的那枚刻着“小贼”铭文的——铂金戒圈!
指腹下那坚硬冰凉却刻着隐秘灼热的触感清晰无比!
我紧紧压着那里,指甲用力,让那冰冷的线条清晰地嵌入我的指纹里,如同镌刻一个不可磨灭的标记!
蒋健的身体骤然剧震!
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贯穿!
他那压着我心跳的手指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几乎要条件反射般弹开!
灰烬覆盖的眼底瞬间被翻腾起来的、更汹涌的浪潮淹没!
惊愕、狂喜、难以置信……
所有激烈的情愫在那片墨色深潭里咆哮冲撞!
我迎着他目光中迸发出的、足以吞噬一切的、失而复得的疯狂光芒,一字一句,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穿透层层迷雾与血肉的阻隔:
“偷光了十四年……”
我望着他,眼神不闪不避,没有闪躲,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沉静,和同样破釜沉舟的决绝,
“你打算……再偷多少年,才肯停下?”
反客为主的质问!
不是被动承受他迟来的深情告白,而是将他那份长达十四年的无声掠夺,一笔一笔划开在眼前!
蒋健眼中那惊涛骇浪般的情绪瞬间凝滞!
随即,如同压抑了亿万年的熔岩终于找到了喷薄的出口——
他的回答不是言语,而是山倾海覆般的动作!
紧压着我心跳的手猛地撤回!
下一秒,那只带着干涸血迹和汗意的手掌,铁箍一样狠狠攥住了我压在他无名指戒指上的手腕!
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同时,另一条手臂如同铁索般蛮横地穿过我的后颈与后背空隙,以不容抗拒的、足以将人筋骨勒断的力道,猛地将我整个人从病床上生生捞了起来,狠狠摁进了他滚烫颤抖、剧烈起伏的胸膛里!
“唔!”
伤口的剧痛被这粗暴的动作猛然撕裂,我痛哼出声,额头瞬间渗出冷汗。
可他充耳不闻!
他的一条手臂如同冰冷的钢索,死死锁住我的腰背,将我牢牢地、不容一丝缝隙地禁锢在他怀中。
另一只手则更紧、更狠地攥紧我压在他戒指上的手腕。
他滚烫汗湿的脸颊猛地埋进我的颈窝!
没有安慰,没有道歉。
只有压抑了十四年的滔天情感,在那被瞬间点燃的身体里,以最为原始炽热的方式燃烧爆炸!
滚烫的唇舌带着毁灭般的掠夺气息,狠狠碾上我颈侧因为疼痛和错愕而紧绷的脆弱肌肤!
不是亲吻,更不是温存,像一头被饥饿和狂怒支配的凶兽,在用最粗暴直接的方式确认猎物的真实与归属!
滚烫的气息,炽热的烙印,毫无章法的啃噬啮咬……
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失控的颤抖和几乎要将彼此都焚烧殆尽的绝望与狂喜!
“呃…蒋健!”
撕裂的痛楚和一种被全然吞噬的窒息感让我挣扎,声音支离破碎,
“……放开!”
他置若罔闻!
禁锢着腰背的手臂收得更紧!
仿佛要将我彻底揉碎、嵌进他同样被滚烫血液灼烧着的身体里!
埋在颈窝的呼吸沉重得像破败的风箱,带着滚烫的湿意,他模糊的嘶吼仿佛从胸腔最深处炸裂出来,破碎不堪却又震耳欲聋:
“停不下来了!”
每一个字都像带血的钢钉,狠狠楔进彼此的灵魂,
“你偷走的……我……都记着!”
混乱的啃噬短暂停止,他猛地抬起头,发红的双眼死死攫住我的,眼白里布满血丝,墨色的瞳孔如同燃烧的黑洞,燃烧着毁灭与独占的熊熊烈焰,绝望又疯狂地宣告:
“从今往后……一寸……一分……”他粗砺的指腹狠狠地碾过我的唇瓣,带着汗水和铁锈的血腥气息,像烙印滚烫的宣告:
“……都是我的!”
7.
一周后。
鼎丰集团高层办公室的门被轻声叩响。
我放下手中的市场拓展预案,抬眸:“进。”
门被推开,鼎丰新晋年轻总裁梁薇一身干练白色西装裙,亲自端着一个水晶花瓶走了进来。
花瓶里并非惯常的名贵鲜花,只斜斜插着几支初绽的、清新脱俗的淡紫色晚香玉,花香清幽淡雅。
她将花瓶放在我宽大的办公桌角,正好与那枚搁在文件架旁、正对着落地窗透进来午后暖阳的墨绿色丝绒戒指盒遥相呼应。
“洛姐,”
梁薇的笑容真诚干练,带着毫不掩饰的敬意,
“下午新成立的品牌战略委员会第一次会议的资料都准备好了。另外,”
她稍稍压低一点声音,带着点打趣的轻松,
“楼下,您的……骑士,准时出现了。”
我莞尔,轻轻“嗯”了一声,目光瞥过那枚戒指盒。
盖子随意敞开着,里面那枚切割冷冽的祖母绿钻戒,正在斜射的阳光里折射出一点不容忽视的光芒。
告别梁薇,拿着需要的文件下楼。
鼎丰总部旋转门前,那辆线条冷硬流畅的黑色库里南早已静候多时。
后座车窗无声降下半指宽的缝隙。
一个冷硬简洁的指令传出:
“上车。”
陈助理已无声地拉开车门,恭敬侧立一旁。
我弯腰坐进后座。
车厢内空间宽敞而私密,弥漫着熟悉的、冷冽的雪松与皮革交织的气息。
蒋健坐在对面,目光短暂地掠过我臂弯搭着的、依旧套着医用护具的左手,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闪过,随即恢复平日无波无澜的模样。
他正拿着平板处理一份报告,眉头微蹙。
车子启动,融入都市傍晚微显拥堵的车流。
夕阳的金辉透过深色的车窗玻璃,在他冷峻的侧脸上投下温暖的柔光。
他没有问工作,没有问伤口,仿佛之前医院里那场撕心裂肺、血肉交融的宣誓从未发生。
只是随手将平板丢在一旁,目光终于从流光溢彩的窗外收回,落在我脸上。
“带你去个地方。”
他说。
语气是陈述,不是商量。
车子驶离主干道,汇入一条两旁栽满高大梧桐、极为幽静的支路,最终在一片青砖黛瓦的古朴院墙前停下。
墙头黛瓦勾连起伏,深栗色厚重的木门紧闭,门前一对雕琢古朴的石鼓,沉淀着岁月的气息。
唯有门楣处悬挂着一块素雅的木牌——是篆体的“松涛集”三个小字。
陈助理无声地上前,敲响了门环。
里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接着是老旧门轴摩擦的“吱呀”声。
木门被从里面拉开一道缝隙。
开门的是个戴圆框眼镜、头发有些花白的老人,穿着中式长衫,面容清癯。
看到门外的蒋健和我,他似乎并无太多意外,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眼中掠过一丝了然与温和的笑意,微微颔首:“蒋先生,洛小姐,请进。” 语气自然熟稔。
大门完全打开,竟是一处曲径通幽的院落。
青石板路蜿蜒通向深处,夕阳斜照下,高大翠绿的修竹挺拔如林,在微风中摇曳出飒飒如涛的声响。
晚风穿林而过,带来竹叶的清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令人心神一沉的清幽墨香。
几方形态各异的太湖石错落点缀在步道两侧。
老人引着我们穿过这方静谧的竹林小径,在一处挂着“静观”牌匾的小室前停下脚步。
“两位请自便。”
老人微微欠身,便悄然离去。
室内不大,陈设极其简单。
中央一张硕大的原木整板茶台,木质温润厚实,沉淀着深沉的包浆光泽。
两把圈椅静置于旁。
三面墙皆是通顶的书架,上面错落有致地放置着泛黄的古籍、成卷的字画。
角落里点着一炉线香,青烟笔直如柱,空气中弥漫着更浓郁的沉水香气。
蒋健熟门熟路地拉开一把圈椅坐下,姿态松弛却依旧带着掌控全局的压迫感。
他示意我在对面坐下。
自己则拿起桌上一个古朴小巧的红泥小壶,开始熟练地洗茶、温杯。
动作行云流水,沉静无声,只余下茶水注入白瓷杯中的涓涓细流声在这方极静的空间里流淌。
红泥壶中的茶汤缓缓注入面前细薄的白瓷杯,橙黄透亮,汤面上袅袅升起浅淡温润的热气,带着清幽独特的兰花香韵。
蒋健将茶杯轻轻推到我面前:
“武夷岩,老丛水仙。”
他的手指修长,指腹带着薄茧,执杯的姿态矜贵而疏远。
午后的光影斜穿而过,将他的轮廓勾勒得更为深邃。他目光微垂,落在杯沿跳跃的细碎金光上。
“这里,以前是临江旧馆的字画库房。”
他突然开口,打破了茶室的静谧。
声音低沉,无甚波澜,像是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你每天整理的旧书、编的卡片目录,”
他端起茶杯,浅啜一口,目光透过袅袅水汽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尘埃落定的沉寂,
“……都堆在这一带。”
记忆的闸门被精准地撬开。
那些泛黄的卡纸、满是灰尘的书架、午后沉闷的阳光……伴随着这竹声松涛,汹涌地冲回脑海。
握着茶杯的手指蓦地收紧,温热的杯壁传递着真实的触感。
我端起茶杯,温热的茶水入口,微苦回甘的厚重感瞬间在舌尖漫开,带着一丝独特的岩韵。
仿佛瞬间打通了时光的脉络,那久远的、书页堆叠特有的陈旧气息仿佛透过这杯茶汤穿越而来。
夕阳的光柱穿过竹影稀疏的高窗,斜斜打在茶台一角,照亮了空气中缓缓浮动的微尘。
蒋健没有再看我。
他指间的白瓷杯被放下,轻轻磕在原木茶台上,发出极细微的一声轻响。
杯底残留的茶汤,映着窗外摇曳的竹影。
“……那天闭馆清场,”
他拿起那个红泥小壶,姿态从容地为自己续上,水流不急不缓,发出细碎而规律的声息,
“看见你趴在角落那本大辞典上睡着了,样子……很蠢。”
“头发乱糟糟,脸上蹭了灰。”
他顿了顿,语调没有起伏,却奇异地在那张冰封的脸上撕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裂痕,
“像只没人要的流浪猫。”
光线在他冷硬的轮廓上跳跃。
“后来那些破报纸画报要清仓处理,堆在库房顶上,随时要塌。”
他给自己倒茶的手非常稳,声音也稳,只有茶汤撞击瓷杯的细微水声在静室中清晰回荡,
“去隔壁办公室给你拿凳子的,也是我。”
他抬眼看我,墨色的眼眸深不见底,
“只不过怕打扰到你看书,凳子放在拐角就走了。”
没有波澜的叙述,字字句句却如同锋利的刀刃,精准地划开岁月尘封的暗影。
“闭馆前最后那堆编目草稿……”
他放下小壶,指尖无意识地拂过温润的茶台边缘,目光落在那残留的茶汤光影里,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恍惚,
“……是我特意没清走的。”
室内陷入一片更深的静默。
只有竹叶的沙沙声和炉香的气息交织弥漫,如同无声的潮水。
他沉默地拿起白瓷壶,动作极其缓慢地,将壶中残存的温润茶汤,尽数倾倒在我面前那只几乎未动的杯盏里。
澄澈的液体一点点注满那只小小的白瓷杯,映着窗外渐渐转暖的霞光。
他放下壶,抬起眼帘,目光穿破沉默的空气,牢牢锁在我被夕阳染上一层温暖轮廓的脸上。
“那张字条上的新馆地址,”
他的声音低沉,终于掀开了最后的帷幕,每个字都敲打在凝滞的时光弦上,
“不是写给我自己的。”
杯盏被他推至我面前的桌面最边缘,茶水微荡,澄澈的汤面清晰地映出我的眼瞳。
“是……”
他指尖极其轻微地点了点那摇晃的水面,如同叩问灵魂,
“……给我的。”
他看着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审视者,不再是晦暗不明的情愫载体。
他袒露着那十四年漫长无声守望里最卑微、最隐秘的核心——那个在晦暗书堆里等待回应的人,从未是她以为的图书馆影子。
那个写了一半的地址,那份孤注一掷的邀请,最终都留在了废纸堆里,成了不敢寄出的求救信号。
夕阳的光线在这一刻骤然变得无比清晰。
金色的光束穿过窗棂,精准地打在他放在杯沿边的无名指上。
那枚冰凉的祖母绿戒圈,在晚霞中折射出无与伦比的内敛光芒。
戒圈内壁镌刻的古老卷草花纹——“To the thief who stole my time.”(给偷走我光阴的小贼)——在流动的光影中,仿佛活了过来。
他静静地坐在光影交错处。
不是征服者,不是掌控者,只是一个终于等到了回应、却依旧带着伤痕和不确定感的男人。
夕阳的金辉包裹着他,在他冷硬的轮廓边缘镀上一层异常柔和的暖光。
光影的界限无声地流淌着,将他冷硬的侧影融化在竹声炉香的暖流里,将他掌中杯盏的茶汤也映成了一汪琥珀色的暖金。
光线跳跃着,将他指间那点冰冷的戒圈光芒,拉成一条长长的、温热的金色丝线。
一直——
连到了我的无名指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