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律师函那天,我以为前男友江临良心发现留给我百万遗产。
拆开包裹却是个雕花骨灰盒,里面飘出半透明的江临:“惊不惊喜?老子遗产是你!”
他每天在我刷牙时吐槽口红像吃了小孩,洗澡时嫌弃我身材走样。
直到我在相亲局上被嘲笑剩女,他忽然实体化掀了桌子:“我江临的女人轮得到你评头论足?”
后来我把他骨灰镶进钻戒戴在新男友手上:“介绍一下,这是我前男友赞助的定情信物。”
戒指里传来气急败坏的尖叫:“林晚你够狠!给老子撒回花坛当肥料——”
1
冰冷的门板被敲响了,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
咚。咚咚咚。
彼时,我,林晚,正深陷在沙发柔软的怀抱里,像一滩失去梦想的史莱姆。
茶几上,开封的薯片袋子张着油腻的大嘴,几片残骸散落在旁边,旁边是半瓶喝到发腻的可乐。
电视屏幕自顾自地闪烁着五光十色,声音被我调成了静音,只留下那些夸张而无声的动作在眼前晃动。
又一个周末,又一次被世界遗忘在角落的孤岛时光。
门外的敲击声固执地重复着,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公文式的刻板节奏。
我挣扎着把自己从沙发的沼泽里拔出来,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趿拉着那双穿了三年、后跟几乎磨平的毛绒拖鞋,一步一蹭地挪向门口。
猫眼里,是一张毫无波澜的脸,属于一个穿着笔挺深色西装的男人,手里托着一个方方正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盒子,像捧着一个不容亵渎的圣物。
“林晚女士?”他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平稳得像一条直线。
“嗯,是我。”我拉开一条门缝,冷空气趁机钻进来,激得我缩了缩脖子。
“您的快递,请签收。”他递过来一个硬质的文件夹,封面上印着烫金的“钱途律师事务所”字样,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写着“遗产执行通知”。
文件夹沉甸甸的,透着一股不近人情的分量。
我懵懵地接过,指尖触到那冰凉的纸张,心头莫名一跳。
“遗产?”我重复了一遍,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脑子里像卡壳的放映机,吱吱呀呀地转,却拼凑不出任何可能的画面。
我林晚,孤家寡人一个,亲戚关系淡得跟蒸馏水似的,天上掉馅饼这种好事,砸下来的也多半是铁饼。
西装男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又小心翼翼地将那个裹得像木乃伊的方形盒子递到我怀里。
盒子入手冰凉,分量不轻,硬邦邦的棱角硌着我的手臂。
“文件内有详细说明。请妥善保管。”他公式化地交代完,没再多看我一眼,转身离开,皮鞋踩在楼道地面的声音清脆而冷漠。
门在我身后关上,隔绝了楼道里的冷风,也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喧嚣。
客厅里只剩下电视机无声闪烁的光影,映在我脸上,忽明忽暗。
我抱着那个冷硬的盒子,像抱着一个潘多拉的魔盒,心脏在胸腔里不安分地擂鼓。
钱途律师事务所?遗产?这名字透着一股铜臭味的黑色幽默。
我几乎是屏着呼吸,手指有些发颤地撕开了那个印着事务所徽标的文件夹。
里面是几页打印得一丝不苟的A4纸,印着密密麻麻的条款和冰冷的法律术语。
我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急切地扫过那些文字,跳过冗长的引言和免责声明,最终死死钉在核心内容上:
“……根据江临先生生前于XXXX年X月X日所立遗嘱,指定林晚女士(身份证号:XXXXXXXXXXXXXXX)为其名下特定‘珍贵藏品’的唯一合法继承人……”
江临?!
这两个字像两颗烧红的铁钉,狠狠楔进我的视网膜。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一股说不清是震惊、荒谬还是某种被尘封的刺痛感猛地攥住了心脏。江临?我的前男友?那个在分手时,用最平静也最残忍的语气告诉我“林晚,我们到此为止,别再纠缠”的江临?那个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在我的世界整整三年,音讯全无的江临?
他……死了?还留了遗产给我?还是“珍贵藏品”?
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分手时的场景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闪回。他站在出租屋门口,楼道昏暗的灯光打在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上,声音冷静得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天气事实。没有争吵,没有眼泪,只有一种被彻底否定的冰冷。那之后,他换了所有联系方式,干净利落地抹去了自己存在过的所有痕迹。我像个傻子一样,在愤怒、不甘和自我怀疑的泥沼里挣扎了很久才爬出来。
现在,他死了。用一份盖着律师事务所红章的冰冷文件通知我,他死了,还给我留了东西?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怒火猛地蹿了上来,烧得我指尖都在发烫。凭什么?凭什么他死了还要用这种方式闯入我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生活?是愧疚?还是临死前的嘲讽?他以为这样就能抹平过去吗?我用力捏紧了那份文件,纸张在我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视线落到那个被放在玄关地上的方正盒子上。包裹得严严实实,像个等待开启的谜题。这就是所谓的“珍贵藏品”?我咬着下唇,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冲动,弯腰把它抱了起来,放在客厅的茶几上。薯片碎屑和可乐瓶被粗暴地扫到一边。
我找来剪刀,锋利的刃口划破一层层厚重的牛皮纸和防震泡沫。每撕开一层,我的心跳就加快一分,那点被愤怒压下去的、不合时宜的、该死的好奇心又冒了出来。会是什么?他收藏的什么值钱玩意儿?还是……某种更恶意的、属于过去的信物?
终于,最后一层保护材料被剥落。
露出来的,是一个盒子。
一个……雕工异常繁复华丽的……木质盒子。
深沉的紫檀木色,表面打磨得光可鉴人,上面用极其精细的刀工镂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间或镶嵌着点点细小的、颜色暗淡的玉石。盒子正前方,是一个小巧的黄铜锁扣,在客厅顶灯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散发着一种古老、沉重、甚至……带着点阴森的气息。
这风格,这材质,这扑面而来的压抑感……
一个极其不祥的念头像毒蛇一样猛地钻进我的脑子,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我死死地盯着那个盒子,瞳孔不受控制地放大。
不……不会吧……
手指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带着剧烈的颤抖,不受控制地伸向那个冰冷的黄铜锁扣。指尖触到金属的瞬间,一股寒意顺着手指直窜到天灵盖。我深吸一口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肋骨,猛地用力往上一扳!
“咔哒。”
一声清脆的机括弹响,在死寂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盒盖应声弹开了一条缝隙。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陈旧木头和某种……无机质尘埃的……微凉气息,幽幽地弥漫了出来。
时间仿佛凝固了。
我僵在原地,像一尊被施了定身法的石像,只有眼珠死死地聚焦在盒盖开启的那道缝隙上。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勒得我几乎窒息。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尖叫:关上它!立刻关上!然后把它扔出去!扔得越远越好!
然而,一股更强大的、近乎自毁的冲动,却驱使着我颤抖的手,猛地将那沉重的紫檀木盖子完全掀开!
哗——
盒盖彻底敞开。
里面,没有想象中的珠宝光华,没有古董的温润,更没有半张支票的影子。
只有一层细腻的、灰白色的……粉末。
静静地铺在盒子底部深色的丝绒衬垫上。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彻底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电视机无声的光影也模糊成了晃动的色块。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和那个华丽得近乎诡异的盒子。空气里那股微凉的尘埃气息,此刻浓重得令人作呕。
“珍……珍贵藏品?”我的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挤出的声音干涩而破碎,带着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颤抖,“江临……你他妈……”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极致羞辱的愤怒瞬间冲垮了恐惧的堤坝,我猛地抬起手,想把眼前这个邪恶的盒子连同那恶心的粉末狠狠扫到地上!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盒沿的瞬间——
呼!
一股无形的、冰冷的气流猛地从盒子里冲了出来!像寒冬腊月里打开冰库的门,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了整个客厅!茶几上散落的薯片碎屑被吹得四散纷飞,我裸露的胳膊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惊得猛退一步,拖鞋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后背重重撞在沙发靠背上。
就在我眼前,在那盒灰白色的粉末上方,空气开始诡异地扭曲、波动。
丝丝缕缕半透明的、带着微弱蓝绿色荧光的烟雾状物质,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揉捏着,从骨灰盒里袅袅升起。它们旋转、汇聚,速度越来越快,轮廓也越来越清晰……
几秒钟,或者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一个……人影……凝聚成形。
半透明的,像最劣质的投影,边缘模糊不清,身体内部隐约可见流动的、微弱的蓝绿色光晕。他悬浮在骨灰盒上方大约一尺的高度,双脚离地,姿态……嗯,是一种非常不羁的盘腿坐姿。
那张脸……即使扭曲成了半透明的幽灵形态,即使带着一种非人的诡异光泽……
我也不会认错!
利落干净的短发,挺直的鼻梁,紧抿时显得格外薄情的嘴唇,还有那双此刻正睁开的、即便在幽灵状态下也习惯性微微眯起、带着三分审视七分讥诮的眼睛——正是江临!
他的幽灵形态甚至穿着衣服,一件宽松的、洗得发白的灰色T恤和一条深色运动裤,看起来像是……居家服?或者说,可能是他“走”的时候穿的那身?
我的大脑彻底宕机了。嘴巴无意识地张开,眼睛瞪得溜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恐惧?震惊?荒谬?所有的情绪混合成一种巨大的、足以摧毁理智的冲击波,在我脑海里疯狂爆炸。
悬浮在半空的幽灵江临,似乎也愣了一下。他那双半透明的、泛着幽光的眼睛,茫然地扫视了一圈陌生的客厅,最后,聚焦在了我那张因为极度震惊而扭曲变形的脸上。
短暂的、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他薄薄的、半透明的嘴角,缓缓地、缓缓地向上勾起一个弧度。
那笑容,熟悉得令人心头发冷——三分凉薄,三分玩味,剩下四分是毫不掩饰的“老子就知道会这样”的恶劣。
一个清晰无比、带着点金属质感回响、却又无比熟悉的声音,直接在我脑子里炸开,带着一股子久别重逢(?)的、气死人不偿命的“热情”:
“哟嗬!林晚?真是你啊!”幽灵江临盘着腿,优哉游哉地飘高了一点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那半透明的脸上写满了欠揍的惊奇,“怎么样?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他抬起一只同样半透明的手,拇指潇洒地往自己胸口一指,动作幅度之大,差点把他自己那半透明的身体给戳散了:
“喏!看清楚了!老子——江临!留给你价值连城的‘珍贵遗产’!”
他拖长了调子,每个字都咬得清晰无比,带着一种恶作剧得逞后洋洋得意的欠扁劲儿:
“就!是!老!子!本!人!”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老子留给你价值连城的‘珍贵遗产’——就!是!老!子!本!人!”
那带着金属质感的、欠揍无比的声音在我脑子里嗡嗡作响,像一万只苍蝇在颅内同时开派对。我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眼前的景象太过超现实——半透明的江临,盘腿飘在我的咖啡杯上方,蓝绿色的荧光映在他那张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脸上,笑容恶劣得让人想一拳捣过去。
“你……”我喉咙干得冒烟,好不容易才挤出一点嘶哑的声音,手指无意识地指向那个依旧散发着幽幽寒气的骨灰盒,“你……你他妈……在里面?”
“不然呢?”幽灵江临一挑眉,半透明的眉毛居然也能做出如此生动的嘲讽表情。他甚至还故意往下沉了沉,半截小腿“浸入”那灰白色的粉末里,搅动了几下,带起几缕细微的尘埃,“新鲜出炉,童叟无欺!要不要凑近点验验货?”他作势要朝我这边飘过来。
“滚!!!”一声凄厉的尖叫终于冲破喉咙的桎梏,我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向后弹开,后背重重撞在沙发靠背上,震得上面的抱枕都跳了一下。巨大的恐惧和更巨大的愤怒瞬间淹没了所有理智,“江临!你他妈死了都不安生!你变态吗?!留骨灰给我?!还把自己搞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我抄起手边最近的东西——那半瓶喝剩的可乐,不管不顾地朝着那个悬浮的幽灵砸了过去!
棕黑色的液体和塑料瓶毫无阻碍地穿过了他那半透明的身体,泼洒在后面的电视柜上,发出“哗啦”一声响,留下黏腻的污渍。可乐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了两圈。
幽灵江临毫发无损,甚至姿态都没变一下。他低头“看了看”穿过自己胸膛的可乐瓶轨迹,又抬头看我,嘴角那抹恶劣的笑意加深了,眼神里充满了“你看你多蠢”的怜悯。
“啧,”他摇了摇头,声音里的金属质感似乎都带上了一丝戏谑,“林晚,三年不见,智商见长啊?拿液体攻击幽灵?物理规则了解一下?你这脑子……”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寻找最贴切的形容词,“……当年分手的时候,是不是也一起落我那儿了?”
“啊啊啊——!!!”我彻底抓狂了,理智的弦“啪”地一声彻底崩断。目光疯狂地在茶几上扫视,寻找任何可能对这个非自然现象造成伤害的东西!水果刀?太危险!遥控器?不够分量!最终,我的视线锁定了角落那罐还没开封的防狼喷雾!上面印着狰狞的辣椒图案和“强力驱散”的字样!
就是它了!管他有没有用!物理攻击不行,化学攻击总得试试!
我一把抓起那罐红色的喷雾,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个悬浮在半空、笑得无比碍眼的幽灵,狠狠地按下了喷头!
嗤——!!!
一大股辛辣刺鼻的红色雾气猛地喷射而出,瞬间弥漫在幽灵江临所在的位置,将他半透明的身影完全笼罩!
空气里弥漫开一股极其呛人的辣椒和化学溶剂混合的味道。
我屏住呼吸,眼睛被刺激得泪水直流,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死死盯着那片红色的烟雾。
一秒……两秒……
烟雾渐渐散开。
幽灵江临的身影重新显露出来。
他依旧盘腿飘在那里,位置都没挪动半分。半透明的身体完好无损,甚至连那点蓝绿色的荧光都没黯淡一丝。他甚至还抬起一只手,装模作样地在鼻子前面扇了扇风——尽管他根本没有实体鼻子。
“哈——啾!”他居然……打了个喷嚏!一个半透明的、带着点滑稽的喷嚏!打完还揉了揉他那不存在的鼻子,用一种极其浮夸的、嫌弃至极的语气抱怨道:“靠!林晚!你这什么破玩意儿?过期辣椒水加劣质香水?想熏死鬼啊?品味还是这么差!以前就跟你说了,少用点那地摊货香水,熏得人头疼……”
他喋喋不休地数落着,仿佛刚才被喷的不是什么驱鬼喷雾,而是劣质空气清新剂。
我握着那罐已经喷空了的防狼喷雾,手臂无力地垂下,绝望地看着那个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连防狼喷雾都免疫的幽灵前男友。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混合着尚未散去的恐惧和熊熊燃烧的怒火,将我整个人彻底淹没。
我颓然地跌坐回沙发里,薯片碎屑硌得生疼也浑然不觉。世界好像在我眼前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缝隙那头是彻底不讲道理的荒诞现实。
“江临……”我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咬牙切齿的恨意,“你到底……想怎么样?”
幽灵江临停止了抱怨,那双泛着幽光的眼睛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我崩溃的样子。他慢悠悠地在空中调整了一下盘腿的姿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点。
“想怎么样?”他拖长了调子,半透明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极其无辜、又极其欠揍的表情,“不明显吗?林晚同学?”
他伸出手指,先是指了指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紫檀木骨灰盒,然后又指了指自己:
“遗产交割啊!老子现在,是你的了!”
***
事实证明,当一个幽灵宣布他“是你的了”,那绝对是一场无休无止、全方位立体化的灾难,尤其是这个幽灵还顶着“前男友”这个极度招恨的头衔。
我的生活,从那个骨灰盒被打开的瞬间,就彻底滑向了失控的深渊。
清晨,七点整。
闹钟还没响,生物钟让我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宿命般地,我的视线第一时间就瞟向了床头柜——那个雕花繁复、阴魂不散的紫檀木盒子,像一个丑陋的纪念碑矗立在那里。而它上方,幽灵江临果然已经“上班”了。
他今天换了个姿势,不是盘腿了,而是像个人体模特一样,双手抱胸,悬浮在离骨灰盒一尺高的地方,微微歪着头,半透明的脸上带着一种百无聊赖的审视表情。蓝绿色的幽光在他身体里缓慢流淌,在昏暗的卧室里显得格外瘆人。
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拖着沉重的步伐挪进浴室。镜子里的女人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头发乱得像鸟窝,眼神空洞,写满了生无可恋。我机械地拿起牙刷,挤上牙膏,塞进嘴里,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刷。
“啧啧啧……”一个带着金属质感回响的、无比清晰的声音,直接在我脑子里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林晚,你这脸……昨晚又梦游去挖煤了?这黑眼圈,国宝见了都得叫你声姐。”
我刷牙的动作一顿,牙膏沫差点呛进气管。我猛地抬头,镜子里只有我憔悴的脸。但我知道,那个阴魂不散的家伙肯定就在我旁边。
果然,幽灵江临不知何时已经“飘”到了洗漱台上方,正对着我放在台子上的那支大红色口红“评头论足”。他半透明的身体几乎要“贴”上那支口红,一根半透明的手指虚点着它。
“还有这玩意儿,”他语气里的嫌弃几乎要溢出来,“这什么死亡芭比粉?不对,比那还可怕!血盆大口专用色?林晚,你这什么审美?涂上它,知道的你是去上班,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刚生啃了个小孩没擦嘴呢!惊悚片剧组缺群演了?”
“噗——咳咳咳!”我再也忍不住了,一口牙膏沫混合着漱口水喷在了镜子上,呛得我眼泪都出来了。我扶着洗漱台剧烈地咳嗽,肺都快咳出来了。镜子上模糊一片,映出我狼狈扭曲的脸。
“江……江临!你……咳咳……你给我闭嘴!”我指着空气,气急败坏地吼,声音因为咳嗽而断断续续。
“闭嘴?”幽灵江临飘高了一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咳得撕心裂肺,半透明的脸上居然露出一丝“我是为你好”的假慈悲,“忠言逆耳利于行懂不懂?我这是帮你提升形象管理意识!就你这状态,这打扮,出去说是失业流浪人员都有人信……”
他还在喋喋不休,从我的眼袋攻击到我的发质,从我的睡衣款式(被他形容为“抹布”)嘲讽到我刷牙的力度(“跟狗啃骨头似的”)。
我猛地打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狠狠泼在脸上,试图浇灭心头的怒火和那挥之不去的、被全方位评头论足的羞耻感。抬起头,水珠顺着下巴滴落,镜子里我的眼神只剩下冰冷的麻木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
忍。林晚,你要忍。就当他在放屁。当他是空气!对,空气!我深吸一口气,带着一股上战场般的悲壮,拧开那支被他批得体无完肤的口红,对着镜子,用力地、狠狠地涂了上去。鲜红的膏体覆盖了苍白的嘴唇,像一种无声的、倔强的反抗。
镜子里,那个半透明的幽灵抱着手臂飘在一旁,微微歪着头,嘴角噙着一丝极其欠扁的、看好戏的笑容。
***
晚上,拖着被工作榨干最后一丝精气的身体回到家,我只想把自己扔进热水里彻底融化。客厅里,幽灵江临正以一种极其慵懒的姿态“躺”在沙发靠背上方的半空中,身体是半透明的,姿势却模仿得惟妙惟肖,翘着二郎腿,一只半透明的手还支着脑袋,像是在看一场无聊的家庭肥皂剧——虽然电视根本没开。
他听见我开门的动静,懒洋洋地“瞥”了我一眼,没说话,但那眼神里的挑剔意味已经足够让人火冒三丈。我目不斜视,当他是客厅里一件失败的大型装饰品,径直冲进浴室。
反锁上门!重重地反锁!仿佛那薄薄的门板能隔绝掉外面那个非人的存在。我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长长地、疲惫地吁出一口气。终于……有一点点属于自己的、不被监视和嘲讽的空间了。
我打开花洒,温热的水流倾泻而下,氤氲的雾气渐渐弥漫开来,包裹住疲惫的身体,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在这温暖的水流中,似乎有了一丝松懈的迹象。
就在我闭上眼睛,试图享受这片刻安宁的瞬间——
“哇哦……”
一个拉长了调子、带着明显戏谑和某种夸张“惊叹”的声音,毫无预兆地、清晰地穿透了哗哗的水声,直接在我脑子里炸响!
我像被高压电击中,浑身猛地一僵,眼睛倏然睁开!
浴室里水汽弥漫,磨砂玻璃门外隐约透出客厅的灯光轮廓。但就在这氤氲的水汽之中,一个半透明的、泛着蓝绿色幽光的轮廓,正大喇喇地“悬浮”在淋浴间的玻璃门外!轮廓很模糊,但能清晰地看到那个标志性的抱臂姿态和微微歪着的脑袋!
“江临!!!”我发出一声足以掀翻屋顶的尖叫,本能地抓过旁边的浴巾死死裹住自己,身体紧紧贴在冰冷的瓷砖上,心脏狂跳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你他妈变态啊!!!滚出去!!!”
“啧,紧张什么?”幽灵江临的声音慢悠悠地传来,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轻松,甚至还有那么一丝……遗憾?“隔着磨砂玻璃呢,跟打了马赛克似的,有什么好看的?再说了……”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语气里的戏谑简直要溢出来,“就你这身材……啧,林晚,三年不见,伙食不错啊?这小肚子……这‘游泳圈’……平时没少吃薯片可乐吧?我记得以前你还有点腰线来着?现在……嗯,丰腴,对,丰腴了不少嘛!”
他甚至还“啧啧”了两声,像是在欣赏什么值得点评的艺术品(尽管是劣质的)。
一股热血“轰”地一声冲上头顶!羞愤、屈辱、暴怒……所有情绪瞬间爆炸!我气得浑身发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前阵阵发黑。什么冷静,什么无视,统统见鬼去吧!
“江临!我操你大爷!!!你给我等着!!!”我歇斯底里地怒吼着,完全顾不上还在流水,猛地拉开淋浴间的玻璃门,抓起洗漱台上那个沉甸甸的陶瓷漱口杯,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门外那个模糊的幽灵轮廓狠狠砸了过去!
哗啦——!
漱口杯精准地穿过了幽灵江临半透明的身体,重重砸在浴室的门板上,发出一声巨响!碎裂的陶瓷片和水花四溅!
门板被砸得晃了晃,留下一个清晰的凹痕。
而那个始作俑者,幽灵江临,依旧完好无损地悬浮在原处,甚至还装模作样地“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陶瓷碎屑,对着我怒发冲冠的样子,露出了一个极其无辜、又极其欠揍的笑容:
“哇哦,脾气也见长啊林晚?谋杀亲夫……哦不,谋杀亲前夫未遂?”
我站在湿漉漉的地上,裹着湿透的浴巾,看着满地狼藉的陶瓷碎片和水渍,听着他火上浇油的嘲讽,巨大的无力感和一种近乎崩溃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海水,彻底将我淹没。
***
周末,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和一身低气压,我坐在装修精致的咖啡馆角落里,对面是我妈托了八层关系介绍的“优质”相亲对象——张博文。我妈的原话是:“晚晚啊,小张条件可好了!海归硕士,外企高管,有车有房,父母都是大学教授!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你都**十了……”
张博文穿着合身的手工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眼镜,确实一副精英派头。只是他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从坐下开始,就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像在评估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
“林小姐是做……新媒体运营?”他抿了一口咖啡,姿态优雅,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嗯,现在这行门槛确实不高。女孩子嘛,稳定清闲点的工作就好,以后重心还是要放在家庭和孩子教育上。”
我捏着咖啡杯的手指紧了紧,脸上维持着僵硬的笑容,没说话。心里已经在疯狂吐槽:关你屁事!
“听说林小姐之前谈过一段?”张博文放下咖啡杯,身体微微前倾,镜片后的目光锐利了几分,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探究,“谈了多久?为什么分手?女孩子嘛,感情经历还是简单点好,太复杂了,对以后的婚姻稳定不好。”
这赤裸裸的、充满性别歧视意味的盘问,像一根根针扎在我神经上。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翻腾的怒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张先生,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觉得没必要……”
“哎呀,林小姐别误会。”张博文推了推眼镜,嘴角扯出一个虚伪的弧度,“我也是为你好。你看你,年龄也不小了,**十了吧?在我们老家那边,这个年纪还没嫁出去的,都叫‘剩女’了。说实话,介绍人跟我说你条件的时候,我是有点犹豫的。不过见面一看嘛……”他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在我脸上和身上扫了一圈,带着一种评估猪肉肥瘦般的挑剔,“……虽然年龄大了点,气色差了点,但底子还行,收拾收拾应该也能看。要求嘛,就不能太高了,找个老实本分、经济条件过得去的,能安稳过日子就行了。你说对吧?”
“剩女”?
“气色差了点”?
“要求不能太高”?
每一个词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自尊心。血液“嗡”的一声冲上头顶,脸颊滚烫,握着咖啡杯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气得浑身都在微微发抖。三年职场摸爬滚打练就的忍耐力,在对方这种毫不掩饰的侮辱面前,彻底崩盘!
就在我即将掀桌而起、把滚烫的咖啡泼到他那张自以为是的脸上时——
一股极其熟悉的、冰冷刺骨的气流毫无预兆地凭空出现!像寒冬腊月里突然打开了一扇通往冰窖的门!
这股气流以我为中心猛地爆发开来!桌上的咖啡杯被吹得剧烈晃动,深褐色的液体泼洒出来,溅在洁白的桌布上。张博文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被吹得凌乱不堪,金丝眼镜都歪到了一边。
“什……什么情况?!”张博文惊愕地扶住眼镜,一脸茫然和恼怒地看向四周,寻找冷气的来源。
下一秒,在我身侧的空气中,光线诡异地扭曲、波动!
丝丝缕缕蓝绿色的荧光烟雾疯狂地凝聚、旋转!速度快得惊人!
几乎是在眨眼之间,一个半透明的人影清晰地、带着实质般压迫感地凝聚成形!
是江临!
但此刻的他,与我平时看到的那个懒散、毒舌的幽灵截然不同!
他的身体依旧半透明,内部蓝绿色的光晕却以前所未有的亮度疯狂流转,像压抑着即将爆发的熔岩!那张半透明的脸上,没有了惯常的讥诮和玩味,只剩下一种冰封千里的、令人胆寒的暴怒!他的眼睛,幽深得如同两口寒潭,死死地钉在对面的张博文身上!
一股无形的、冰冷刺骨的威压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咖啡馆里轻柔的背景音乐似乎都停滞了一瞬。周围的温度骤降了好几度!
张博文脸上的惊愕瞬间变成了极度的恐惧!他像是看到了什么超出认知极限的恐怖景象,身体猛地向后一仰,差点从椅子上翻下去,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凝聚成形的幽灵江临,根本没有看张博文那副吓破胆的怂样。他悬浮在桌面上方,半透明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着,内部的光流狂暴地涌动。他猛地抬起一只半透明的手,不是指向张博文,而是狠狠一巴掌拍在了我们面前的实木咖啡桌上!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
那张厚重的、实木打造的咖啡桌,在张博文和我惊恐万分的注视下,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
桌面中央,以他手掌落下的位置为中心,蛛网般的裂纹瞬间炸开!咔嚓!咔嚓!令人牙酸的木质碎裂声密集响起!
紧接着,整张桌子像被抽掉了筋骨,四条桌腿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呻吟,轰然垮塌!碎裂的木块、倾倒的咖啡杯、精致的瓷盘、没吃完的蛋糕……稀里哗啦地砸落一地!深褐色的咖啡和奶油污渍溅得到处都是!
整个咖啡馆死寂一片!所有客人和服务生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边,如同被施了集体定身法。只剩下背景音乐还在不合时宜地、悠扬地流淌着。
碎裂的木屑和污渍甚至溅到了张博文昂贵的西装裤腿上,但他已经完全顾不上这些了。他瘫坐在翻倒的椅子上,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裤裆位置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带着骚气的湿痕……他被吓尿了。
幽灵江临悬浮在杯盘狼藉的上空,半透明的身体因为刚刚那一下爆发而显得有些虚淡,但那股凛冽的、如同实质般的杀意却丝毫没有减弱。他缓缓转过头,那双燃烧着冰冷怒火的幽深眼眸,第一次,真正地、认真地看向了我。
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未散的暴怒,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本能的护短,甚至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更深沉的东西。
“我江临的女人……”他的声音不再是通过意念传递,而是直接响起在寂静的咖啡馆里,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冰冷质感,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地上,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也狠狠砸进我的心底:
“——轮得到你这种垃圾评头论足?!”
***
咖啡馆的混乱是如何收场的,我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经理和服务生惊恐地围过来,张博文像一滩烂泥被两个服务生架着拖走,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奶油和他失禁后那股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所有人看向我的眼神都充满了惊惧和不可思议,仿佛我是什么移动的灾星。我麻木地掏出钱包,把赔偿金拍在同样吓傻了的经理手里,然后在一片死寂和诡异的注视中,逃也似地离开了那个噩梦般的地方。
回到家,反手关上防盗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到地上。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刚才发生的一切太过超现实,太过……震撼。江临那冰封千里的暴怒眼神,那句掷地有声的“我江临的女人”,还有那张瞬间崩碎的实木桌子……画面在我脑海里反复冲撞,搅得我心神不宁。
客厅里一片昏暗,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城市灯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那个雕花紫檀木骨灰盒静静地放在茶几上,像一个沉默的黑洞。幽灵江临并不在。大概……是“能量”消耗太大,回盒子里“充电”去了?
我蜷缩在门边的阴影里,混乱的思绪如同纠缠的毛线团。愤怒?当然有,那个张博文就该被泼一百杯咖啡!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茫然和……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震动。
为什么?江临为什么会那样做?那句“我的女人”……又是什么意思?分手时他冰冷决绝的话语还言犹在耳,这三年的音讯全无更是铁一般的事实。他恨我,或者漠视我,才更符合逻辑。可刚才……他那不惜暴露自己也要掀桌子的暴怒,那种近乎本能的维护……
无数个问号在我脑海里盘旋。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那只骨灰盒上。这盒子,像一个封印,锁着一个我从未真正了解过的秘密。
夜色渐深。我把自己收拾干净,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眼睛瞪着天花板,咖啡馆里那一幕反复上演。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极其细微的动静。像一阵极轻的风拂过。
我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没有脚步声。但我知道,他出来了。
我悄悄掀开一点被子,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看过去。
果然。幽灵江临的身影正背对着我,静静地悬浮在客厅的落地窗前。他的身体依旧是半透明的,但比咖啡馆爆发时凝实了很多,蓝绿色的幽光在他体内缓慢、平和地流淌着,像静谧的星河。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璀璨的霓虹勾勒出他半透明的轮廓,显得有几分……落寞?
他微微仰着头,似乎在眺望远方,又似乎只是在出神。那个总是带着讥诮和玩味的背影,此刻竟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和疲惫。咖啡馆里那个暴怒的、如同守护领地的雄狮般的幽灵,和眼前这个沉默的、带着疏离感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形成一种巨大的割裂感。
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捏了一下,有点酸,有点涩。鬼使神差地,我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悄无声息地走到客厅。
他没有回头,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走到他侧后方,保持着一点距离。落地窗玻璃映出我们模糊的倒影——一个憔悴的女人,和一个半透明的幽灵。沉默在空气中弥漫,带着一种奇异的张力。
“……为什么?”我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打破了这片沉寂,“为什么要那么做?”我没有看他,目光也投向窗外那片璀璨的灯火。
幽灵江临的身体似乎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他依旧看着窗外,过了好几秒,才用一种极其平淡、甚至带着点事不关己的语调开口:
“什么为什么?看那傻逼不顺眼呗。”他轻哼了一声,“老子活着的时候就最烦这种自以为是、拿鼻孔看人的玩意儿。死了,也不能让他污染空气。”
还是那副熟悉的、欠揍的腔调。但不知为何,这一次,我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被点燃怒火。咖啡馆里他那句“我江临的女人”带来的震动,还在心底余波未平。
“就……只是这样?”我追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探究。
江临沉默了。他半透明的身体在城市的灯光背景下,显得更加虚幻。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转过头。这一次,他没有再用那种惯常的嘲讽眼神看我。那双泛着幽光的眼睛里,情绪复杂得如同深潭,有疲惫,有某种一闪而过的痛楚,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释然?
“不然呢?”他反问,嘴角似乎想勾起一个熟悉的讥诮弧度,但最终只是无力地牵动了一下,“林晚,别想太多。就当……”他顿了顿,目光似乎飘向了很远的地方,声音低沉了下去,“……就当是……老子欠你的。”
欠我的?
这三个字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心湖,瞬间激起了千层浪。分手时他那冰冷的眼神,三年音讯全无的空白,死后的骨灰盒“馈赠”和持续不断的毒舌骚扰……他欠我的?他欠我什么?一句解释?一个道歉?还是……
无数的问题涌到嘴边,但看着他那半透明脸上少见的、真实的疲惫,我却一个字也问不出来。心底某个角落,似乎被一种陌生的、酸涩的情绪轻轻触碰了一下。
空气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窗外遥远传来的城市嗡鸣。
我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客厅角落。那里放着一盆半死不活的绿萝,是我搬进来时随便买的,疏于照顾,叶子已经黄了大半。在它旁边,靠近阳台推拉门的地板上,放着一个空置了很久的、米白色的方形大花盆。花盆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层浅浅的积灰。
看着那个空花盆,一个尘封已久的、带着青草和泥土气息的记忆碎片,毫无预兆地撞进了脑海。
那是大三的初夏,一个阳光明媚得有些晃眼的周末下午。我和江临偷偷溜进了学校后山那片据说闹鬼的小树林——当然不是真为了探险,而是听说那里有几株野生的枇杷树苗。
“快点快点!林晚你磨蹭什么!被保安抓住就完蛋了!”年轻的江临猫着腰在前面带路,白T恤被汗水浸湿了一片,贴在紧实的后背上,回过头时,脸上是少年人特有的、带着点痞气的兴奋笑容,眼睛里亮得像盛满了阳光。
“知道了!催命啊你!”我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手里攥着小铲子和塑料袋,心跳得飞快,一半是因为紧张,一半是因为他回头时那个晃眼的笑。
我们像两个蹩脚的小偷,在稀疏的树影里穿梭。终于,在靠近围墙的角落,找到了几株只有巴掌高、叶片嫩绿的小枇杷苗。
“就它了!”江临眼睛一亮,蹲下来就开始小心翼翼地用铲子挖土。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他专注的侧脸上跳跃。我蹲在他旁边,看着他额角渗出的汗珠,闻到他身上干净的、带着阳光味道的汗水气息,心里某个角落变得异常柔软。
“你说……等它长大了,真能结出枇杷吗?”我小声问,手指轻轻碰了碰那嫩绿的叶片。
“废话!”江临头也不抬,语气笃定,“老子看中的苗子,还能差得了?等它结果了,第一个给你吃!”他终于把那株小苗连带着根须的泥土完整地挖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放进塑料袋里。抬起头,脸上沾了点泥痕,笑容却灿烂得晃眼,带着一种近乎傻气的认真和承诺,“到时候,就种在我们家阳台上!天天看着它长大!”
“谁跟你‘我们家’!”我脸一热,啐了他一口,心里却像灌了蜜一样甜。阳光,树影,少年沾着泥土的笑脸,还有那株被寄予了无限希望的、脆弱的小苗……那一刻,仿佛连空气都是甜丝丝的。
后来呢?
后来那株被我们小心翼翼捧回去的枇杷树苗,最终没能活过那个冬天。它被种在一个简陋的塑料花盆里,放在出租屋狭小的阳台上。我们笨拙地浇水、松土,看着它蔫了又精神,最终还是在第一场寒流来袭时,彻底枯萎了。
再后来……
就是毕业,是现实的压力,是越来越频繁的争执,是彼此眼中越来越多的疲惫和失望……直到那个昏暗的楼道口,他用最平静也最残忍的方式,为一切画上了句号。那个关于枇杷树的承诺,连同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一起被尘封在了记忆深处,落满了灰。
“……”
回忆的潮水猝不及防地退去,留下心底一片湿漉漉的冰凉。我下意识地转过头,看向依旧悬浮在窗边的幽灵江临。
他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慢慢地转过了身。那双泛着幽光的眼睛,不再看着窗外,而是望向客厅角落那个空置的、积着灰的白色大花盆。他的目光很沉,很静,仿佛穿透了时间和空间的阻隔,落在那盆从未存在过的枇杷树上。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沉重的氛围。
“……那盆枇杷树苗,”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后来死了。”
幽灵江临的身体似乎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他缓缓地、缓缓地收回了目光,最终落在了我的脸上。他的眼神很复杂,有追忆,有痛楚,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终于,他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半透明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一种被岁月磨砺过的钝痛:
“嗯。我知道。”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那个空荡荡的花盆,仿佛那里依旧生长着那株早已枯萎的希望。他的声音更轻了,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
“那年冬天……太冷了。”
***
“那年冬天……太冷了。”
幽灵江临那低沉沙哑的叹息,像一片冰冷的雪花,轻轻落在我的心湖上,瞬间融化,却留下彻骨的寒意和一圈圈扩散的涟漪。太冷了。冷的仅仅是那个冬天吗?还是我们之间,早已悄然冻结的一切?
我看着他那半透明的、在窗外城市灯火映衬下显得格外虚幻的侧影,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涩得发疼。咖啡馆里他暴怒掀桌的震撼,那句掷地有声的“我江临的女人”,还有此刻这近乎脆弱的一句“太冷了”……无数画面和声音在我脑海里冲撞、撕扯,搅得一片混沌。
那个曾经鲜活、炽热、带着傻气承诺的少年江临,和眼前这个半透明、毒舌、满身谜团与伤痕的幽灵江临,像两幅截然不同的拼图碎片,在我眼前疯狂旋转,却怎么也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真相。
他到底……经历过什么?那三年空白的背后,又藏着什么?那句“就当是老子欠你的”,沉甸甸地压在我心头。
接下来的日子,像被按下了慢放键,又像被投入了一种粘稠而诡异的胶质里。幽灵江临依旧存在,依旧盘踞在我的客厅,以那尊贵的紫檀木骨灰盒为圆心活动。但某些东西,悄然改变了。
他依旧会在清晨我刷牙时冷不丁冒出来。
“啧,林晚,你这电动牙刷该换电池了吧?动静跟拖拉机似的,扰民!”语气还是那么欠,但少了点刻薄,多了点……嗯,像是没话找话的别扭。
我对着镜子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他,继续刷我的牙。心里却莫名地,不像以前那样只想用防狼喷雾喷死他。
偶尔,他也会在我下班回来累瘫在沙发上时,飘在茶几上方,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点评:“今天这企划案又被总监打回来了?看你那丧气样儿,跟被霜打了的茄子似的。”不等我反驳,他又慢悠悠地补一句,“要我说,你们那总监就是个草包,屁都不懂还瞎指挥。方案本身思路没问题,就是切入点太保守了,你明天把第三部分的案例换成……”
我起初只想捂耳朵,但听着听着,那看似随意的点评,居然……该死的精准!甚至切中了我自己都觉得模糊的痛点!虽然嘴上绝不承认,但我不得不暗自心惊:这家伙生前搞金融的,眼光还真毒!
这种“指导”慢慢多了起来,从工作到生活琐事,甚至包括我试图下厨煮个面。
“停!林晚!你是想制造毒气弹吗?锅都冒烟了!”当我手忙脚乱地对付一锅即将烧糊的面条时,他那带着金属质感回响的声音总会适时响起,带着点无奈,“火关小!关小!对……先把青菜丢进去焯一下水……盐!盐放多了!你味觉失灵了?”
我手忙脚乱地照做,一边狼狈地扑救,一边在心里疯狂吐槽:一个幽灵懂什么做饭!但诡异的是,按照他瞎指挥一通,最后端出来的那碗面……居然能吃!味道居然还……过得去?
一种极其古怪的“同居”模式,在鸡飞狗跳和别扭的默契中,竟然……渐渐成形了。他不再随时随地毒舌攻击,更多时候只是安静地飘着,或者在关键时刻蹦出几句精准(虽然依旧难听)的吐槽或建议。而我,也从最初的惊恐、暴怒,慢慢变得……麻木?或者说,是某种程度上的习惯。
只是,那个空置的白色大花盆,像一个沉默的界碑,立在客厅角落。每当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它,心底总会泛起一丝微妙的涟漪。而他,似乎也总会在我看向花盆时,若有若无地将视线飘向窗外。
平静(如果这能算平静的话)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那个巨大的谜团——他为什么死?为什么以这种方式留给我?那三年发生了什么?——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我们之间。我们默契地避开了所有可能触及核心的话题。咖啡馆事件后那句“欠你的”,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封印。
直到某个沉闷的周五傍晚。
我加班到很晚,拖着灌了铅一样的双腿回到家。客厅里没开灯,只有窗外城市的霓虹光晕投射进来,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光影。幽灵江临没有像往常那样飘在骨灰盒上方或者“躺”在沙发上,而是静静地悬浮在那个空置的白色大花盆旁边。
他背对着我,半透明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在专注地“看”着那个积了一层薄灰的花盆。蓝绿色的幽光在他身体里缓慢地流淌,比平时更加黯淡、沉静,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寂寥。
我放轻脚步,没有开灯,也没有说话,只是站在玄关的阴影里看着他。一种莫名的、沉重的情绪在安静的空气里弥漫。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只是一尊凝固的幽灵雕像时,一个声音,极其低沉、极其缓慢地响了起来,不再是直接作用于脑海,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从遥远空间传来的微弱震动:
“林晚……”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某种决绝?
“如果……”他顿了顿,半透明的身体似乎微微绷紧,“……我是说如果……”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那张半透明的脸上,没有了任何惯常的讥诮或玩味,只剩下一种深重的、几乎要将他自己也压垮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复杂情绪。他的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线,直直地落在我脸上,幽深的眼底翻滚着我完全看不懂的巨浪。
“如果……最后那段时间……”他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像是在呓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我不是故意……要……”
就在这最关键的时刻,就在那个呼之欲出的真相边缘——
他半透明的身体猛地一阵剧烈的波动!如同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内部的蓝绿色光流瞬间变得狂乱、刺眼,疯狂地闪烁起来!
“呃啊——!”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从他口中溢出!他猛地抬起半透明的手,死死地按住自己的胸口(或者说,胸口的位置),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像一张被无形巨力揉皱的纸!
那剧烈的波动和闪烁只持续了短短两三秒,便如同潮水般退去。他半透明的身体迅速恢复了稳定,但内部的幽光明显黯淡了一大截,像是耗尽了能量的灯泡。他急促地“喘息”着——尽管幽灵不需要呼吸——整个形态透出一种透支般的虚弱。
刚才那几乎要破土而出的解释,连同他脸上那种孤注一掷的神情,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我的眼神里,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放弃。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浓重的自嘲,摇了摇头。
然后,他不再看我。半透明的身影如同烟雾般,倏地一下散开,化作几缕黯淡的蓝绿色光丝,无声无息地钻回了茶几上那个紫檀木骨灰盒里。
咔哒。
盒盖轻轻合拢的声音,在死寂的客厅里,清晰得如同惊雷。
我僵立在玄关的阴影里,手脚冰凉。刚才那一幕带来的冲击,比咖啡馆的掀桌子更甚!那剧烈的波动,他痛苦的闷哼,那瞬间黯淡的光芒……还有那戛然而止、被强行中断的解释……
他不是不想说!
是有什么东西……在阻止他说出来!
一股寒意,比任何一次被他毒舌攻击时都要冰冷彻骨,顺着我的脊椎猛地窜了上来!
***
紫檀木盒盖合拢的“咔哒”声,像一把冰冷的锁,彻底锁死了那个几乎要窥见的秘密。我僵立在玄关的阴影里,手脚冰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冰冷的寒意。
他不是不想说。是有什么……在阻止他。
这个认知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我的心脏。那剧烈的波动,他痛苦蜷缩的样子,瞬间黯淡的光芒……这些画面在我脑海里反复闪回,每一次都带来更深的不安和恐惧。阻止他的是什么?是某种规则?还是……他口中那“太冷了”的代价?
客厅里死寂一片,只有窗外城市永不疲倦的低沉嗡鸣。那个雕花的骨灰盒静静躺在茶几上,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个沉默而危险的潘多拉魔盒。
我慢慢走过去,脚步虚浮。目光落在盒盖上繁复的缠枝莲纹上,那些精细的刻痕此刻看起来扭曲而诡异。我伸出手,指尖在距离冰冷的紫檀木几厘米的地方停住,微微颤抖。最终,还是没有勇气再碰触它。
那一晚,我几乎彻夜未眠。躺在床上,眼睛瞪着天花板,脑海里翻腾着无数混乱的念头。江临最后那个放弃的眼神,像烙印一样刻在记忆里。疲惫、自嘲,还有深不见底的……绝望。
天亮时,我顶着更深的黑眼圈爬起来。幽灵江临没有出现。客厅里空荡荡的,只有那个骨灰盒像一个沉默的墓碑。
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的压抑感笼罩着我。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能再被恐惧和未知牵着鼻子走。我必须做点什么。为了我自己,也为了……那个被困在盒子里的混蛋。
一个念头,带着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在我心底疯狂滋生、蔓延。
我拿出手机,指尖冰凉,在搜索栏里用力地敲下几个关键词:
【骨灰】【特殊处理】【定制】【永久保存】
屏幕的光映在我苍白的脸上,眼神却异常地亮了起来,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
***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一台上了发条的机器。上班、下班、搜集资料、联系那些听起来就匪夷所思的“特殊工艺”工作室。我的行动异常低调,甚至带着点鬼祟。每次幽灵江临出现(他出现的频率似乎低了很多,而且每次身影都显得比之前更虚淡),我都尽量表现得若无其事,只是眼神偶尔掠过他时,会多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决然。
“喂,林晚,你最近鬼鬼祟祟干嘛呢?”一次晚饭时,他飘在餐桌对面,半透明的脸上带着点狐疑,“抱着手机躲躲闪闪的,跟地下党接头似的?该不会……”他眯起那双幽深的眼睛,语气拉长,带着惯常的欠扁,“……又在偷偷摸摸搜什么‘如何驱鬼’的偏方吧?省省吧你,老子现在可是钻石级VIP,你那点手段……”
“闭嘴吃饭!”我没好气地打断他,把一筷子青菜塞进嘴里,用力咀嚼,掩饰着心跳的加速。心里却在冷笑:驱鬼?不,江临,这次,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真正“永恒”的归宿。
经过反复筛选、咨询(过程之离奇曲折足以另写一篇小说),我最终敲定了一家据说技术顶尖、保密性极强的工作室。他们提供的方案,是将骨灰在超高温高压的极端环境下,转化为一颗纯净的……钻石。
“每一颗都是独一无二的,承载着生命最璀璨的永恒。”视频那头,穿着白大褂、笑容温和的工艺师向我展示着样品,一颗颗切割完美的钻石在灯光下折射出冰冷而璀璨的光芒。
永恒?璀璨?
我看着屏幕上那些冰冷的石头,又想起盒子里那捧灰白的粉末,还有那个半透明的、嘴欠又藏着巨大痛苦的幽灵。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胸腔里翻涌。荒谬,残忍,又带着一种近乎报复性的……快意?
“就这个。”我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冷酷,“用我提供的原料。做一枚戒指。女款。设计……要最简洁,最闪耀的。”
定金打过去,签下一堆保密协议。几天后,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厚重的黑色丝绒首饰盒,通过加密渠道送到了我的手上。
我独自坐在卧室里,反锁上门。窗外的夕阳将房间染成一片暖金色。我深吸一口气,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打开了那个丝绒盒子。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戒指。
铂金的戒托,纤细而优雅。戒托之上,镶嵌着一颗主钻。它并不硕大,但切割工艺登峰造极,每一个棱面都折射着夕阳瑰丽的光辉,璀璨、冰冷、坚硬,散发着一种永恒不朽的、拒人千里的美感。
灯光下,它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闪烁着动人心魄的火彩。
这就是江临。
以另一种形态存在的江临。
我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那冰冷的钻石表面。指尖传来坚硬、光滑的触感。没有灵魂的波动,没有刺骨的寒意,只有属于无机矿物的永恒沉寂。
成功了。
他真的……被“永恒”地封印在了这颗石头里。
一种巨大的、空茫的释然感席卷而来,紧接着,是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悲伤?我握紧了那枚戒指,冰冷的金属和坚硬的钻石硌着掌心。
***
周末,阳光正好。我约了陈屿在常去的咖啡馆见面。
陈屿是我在一次行业交流会上认识的,和江临是截然不同的类型。他温和、踏实,像一杯温度刚好的水,相处起来让人安心。我们接触了一段时间,彼此感觉都不错,算是正式开始交往。他知道我“最近家里有点事心情不太好”,但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
我特意选了个靠窗的明亮位置。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桌面上,暖洋洋的。陈屿已经到了,穿着干净的浅色衬衫,看到我,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
“晚晚,来了。”他替我拉开椅子,动作自然体贴。
“嗯。”我笑了笑,在他对面坐下,心情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轻松。那枚钻石戒指,此刻就戴在我左手的无名指上,在阳光下折射出细小而璀璨的光芒。
陈屿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在了我的手上,随即被那枚新出现的戒指吸引。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是温和的欣赏。
“这戒指……”他看着我,语气带着真诚的赞叹,“真漂亮。新买的?很适合你。”
阳光透过玻璃窗,暖融融地洒在桌面上,咖啡的香气慵懒地弥漫。陈屿的笑容温和真诚,落在我左手无名指上的目光带着纯粹的欣赏。那枚钻石戒指在光线下折射出细碎而耀眼的光芒,冰冷、坚硬、永恒。
我抬起手,指尖轻轻抚过那颗璀璨的主钻,感受着它冰凉的触感。然后,我抬起头,看向陈屿,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平静的、甚至带着点奇异释然的弧度。
“嗯,是很漂亮。”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响在安静的角落,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轻松,“介绍一下……”
我的目光没有看陈屿,而是微微偏移,仿佛在对着他身旁那片空无一人的、阳光充沛的空气说话。嘴角的笑意加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残忍的愉悦:
“——这是我前男友,江临,赞助的定情信物。”
话音落下的瞬间——
嗡!!!
一股极其细微、却带着极致狂暴和毁灭性气息的无形波动,猛地从那枚戒指中爆发出来!
像一颗无形的炸弹在方寸之间炸开!
没有声音,没有光影,但坐在我对面的陈屿,脸上的温和笑容瞬间凝固!他像是被一股看不见的巨力狠狠推了一把,身体猛地向后一仰,撞在椅背上,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他放在桌上的手甚至无意识地抖了一下,碰倒了旁边的糖罐,细小的白色颗粒洒了一桌。
他惊骇地睁大了眼睛,目光死死地钉在我脸上,又难以置信地看向我手上那枚突然变得无比刺眼的戒指,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刚才那一瞬间,他仿佛被某种极致阴冷、愤怒、绝望的情绪洪流正面击中!
而我,清晰地感受到了指环上传来的震动!不是物理的震动,而是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疯狂的、歇斯底里的震颤!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被彻底撕裂、焚烧!
紧接着,一个声音!不再是熟悉的、带着金属质感的意念传递,而是直接、扭曲、尖锐到变形的、充满了极致痛苦和狂怒的嘶嚎,如同濒死野兽的绝叫,猛地在我脑海里炸开!那声音的源头,分明就来自于我指间那颗冰冷的钻石!
“林晚——!!!”
嘶吼着我的名字,每一个音节都浸满了滔天的恨意和绝望!
“你够狠——!!!”
声音因为极致的痛苦和愤怒而扭曲撕裂!
“给老子……撒回花坛……当肥料——!!!”
最后半句,几乎是泣血的诅咒,带着一种灰飞烟灭般的疯狂!
随着这最后一声泣血般的嘶嚎在脑海中炸裂、消散——
嗡……
指环上那股疯狂的震动,如同被拦腰斩断的琴弦,戛然而止。
死寂。
绝对的死寂。
仿佛刚才那毁天灭地般的灵魂咆哮从未发生过。
阳光依旧温暖,咖啡香气依旧慵懒,只有桌面上洒落的砂糖和对面陈屿惨白惊骇的脸,证明着刚才那非人的一瞬并非幻觉。
我低头,看向无名指上的戒指。
那颗钻石依旧静静地镶嵌在铂金托上,在阳光下折射着璀璨却冰冷的光芒。纯净,坚硬,永恒。
里面,再无一丝波澜。
再无那个半透明的、嘴欠的、藏着巨大痛苦的幽灵。
连最后一点残存的、愤怒的蓝绿色荧光,都彻底熄灭了。
世界,终于彻底清净了。
我缓缓抬起头,迎着陈屿惊魂未定、充满恐惧和巨大问号的目光,端起桌上的咖啡杯,轻轻抿了一口。
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咖啡特有的苦涩醇香。
我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极其平静的、甚至带着点奇异满足感的微笑。
“没事了。”
我看着陈屿,声音轻快,像拂过窗棂的微风,
“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