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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选章节

发表时间: 2025-07-06 09:03:05

1

闽南六月的天,毒日头悬在蓝得发白的空中,活像烧透的砖窑扣在泉州城上。黄府后宅的绣楼里,闷得一丝风也钻不进来,只有窗外那不知疲倦的知了,一声接一声地聒噪,叫得人心头发烦,汗珠子顺着脊梁沟往下淌。

我,益春,手里捏着那张薄薄的、却重似千斤的薛涛笺。指尖下的纸面仿佛还残留着墨的微润,带着那人指尖的温度。笺上几行墨字,筋骨清奇,力透纸背,正是陈三公子的手笔。这信,照例不是给我的,是给楼上那位玉雕出来似的五娘小姐的。可它偏偏要经我的手,更要命的是,写信那人……陈三公子,他大约做梦也想不到,替他磨墨铺纸、跑断腿传信的丫头,心尖儿上也刻着他的名字,刻得生疼。

“唉……”一声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叹息从喉咙里溜出来。我熟练地把信笺对折,再对折,折成窄窄细细的一条,飞快地塞进漆盒底层的暗格里。那暗格是上回陈三公子托人悄悄捎来一盒上好胭脂时,我灵机一动让外面修盒子的老匠人改的,严丝合缝,神仙也难察。盖好盒盖,我端起这装着“祸根子”的点心盒子,深吸一口气,脸上堆起惯常那副伶俐讨喜的笑模样,转身朝楼梯走去。脚步踩在木梯上,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突突直跳的心尖上。铜镜擦得铮亮,就在楼梯转角处挂着,路过时,我忍不住飞快地瞥了一眼——镜子里那张脸,眉眼弯弯,嘴角上扬,是黄府上下都夸赞的“能干丫头益春”。可只有我自己看得分明,那眼底深处,藏着一抹怎么用力也压不下去的苦涩,像打翻了的黄连汁子,慢慢洇开。

楼上,五娘小姐正倚在临窗的湘妃榻上。她今日穿了件水红色的轻罗衫子,薄得透光,衬得她一张瓜子脸愈发莹白如玉。只是那柳叶眉微微蹙着,手里捏着把素面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眼神空茫地望着窗外那几株被日头晒得蔫头耷脑的芭蕉。

“小姐,您最爱的绿豆莲子羹,井水里湃过的,最是解暑。”我把漆盒轻轻放在榻边的小几上,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欢快。

五娘闻声转过头,那双秋水般的眸子先是无神地扫过我,待看到那熟悉的漆盒,瞳孔深处倏地亮起一点星火,整个人都活泛起来,连那蔫蔫的芭蕉似乎都精神了几分。她几乎是扑过来,一把掀开盒盖,也不顾那精致的甜白瓷碗,纤细的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径直探向盒底。指尖触到那暗格的微小凸起时,她的脸颊飞上两朵红云,比身上那水红衫子还要娇艳。

她飞快地抽出那窄窄的纸卷,背过身去,肩膀微微耸动,贪婪地读着上面的每一个字。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她与那张纸。我垂手立在一旁,脸上依旧挂着那温顺得体的微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那片灼人的阳光。小姐的喜悦,像一根细针,密密地扎在我心口最软的那块肉上。我能清晰地回忆起,三年前那个同样燥热的午后,在开元寺后那片开得如火如荼的石榴林边,第一次见到陈三公子的情形。

那时我还小,跟着小姐去上香。小姐贪看枝头最大最红的那颗石榴,踮着脚也够不着。正当我急得冒汗时,一个清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小娘子莫急。” 回头一看,是个穿着半旧青衫的书生。他身量很高,面容清俊,尤其那双眼睛,像浸在深潭里的墨玉,清澈又温润,带着一种读书人特有的宁静气度。他轻轻一抬手,便摘下了那颗石榴,含笑递了过来。阳光透过浓密的石榴叶,在他青衫上跳跃,也落在他温和含笑的眉眼间。就在那一刻,我的心,像被那颗熟透的石榴突然砸中,酸酸胀胀,有什么东西砰然落地,又悄然生根。他接过石榴递过来的手,指节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带着淡淡的墨香。那香气,从此便固执地缠绕在我的记忆里,挥之不去。

“陈三哥……他夸我新绣的帕子呢……”五娘的低语带着蜜糖般的甜腻,把我从酸涩的回忆里猛地拽回。她转过身,脸上是掩不住的欢喜,将那薛涛笺宝贝似的按在心口,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益春,你看他写的,‘榴花如火,不及卿颜灼灼’。他说我比石榴花还好看呢!”她的声音轻快得像檐下跳跃的雀儿。

我心头猛地一刺,像是被绣花针狠狠扎了一下。脸上却不敢有丝毫异样,忙堆起更深的笑容,凑趣道:“小姐本就是天仙般的人物,陈三公子这话,再实在不过了!他眼里心里,自然都是小姐最好看的。”这话说出来,舌尖都尝到一股铁锈般的腥味。我强迫自己不去想,当陈三公子在灯下斟酌词句,写下这“榴花如火”时,是否还记得当年那个替他指路、帮他递送小物件的小丫头?是否记得,他偶尔疲惫时,接过我默默奉上的、温得刚刚好的茶水时,随口道的那声“有劳益春妹妹”?那声“妹妹”,曾是我多少个夜晚辗转反侧时唯一的慰藉,如今想来,却像一把钝刀子,慢慢割着心肠。

“好益春!”五娘得了我的附和,更是欢喜,将那信笺仔细地叠好,贴身收在里衣的小袋里,像揣着稀世珍宝。“多亏有你,我……我才能知道他的心意。”她拉着我的手,眼中满是依赖和信任。她的手又软又滑,像上好的绸缎,我的手上却因常年做活,带着薄茧。这细微的差别,无声地提醒着我们之间那不可逾越的鸿沟。

我强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楚,反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声音依旧平稳:“小姐说的哪里话,这都是奴婢的本分。” 本分……这两个字,像一道沉重的枷锁,将我那些不合时宜的念头死死锁在心底最暗的角落。我看着她因爱情而容光焕发的脸,心底却漫上一片冰冷的悲凉。我的欢喜,我的酸楚,永远只能是我自己的,就像这绣楼角落里积年的灰尘,见不得光,也无人清扫。

“只是……”五娘脸上的光彩又黯淡下去,染上愁绪,“林大那边……”她欲言又止,眼中浮起恐惧。

2

林大。这个名字像一块冰冷的巨石,瞬间压沉了绣楼里本就不多的暖意。那是泉州卫指挥使的独子,五娘父母为攀附权势,硬生生许下的婚配。那是个真正的凶神恶煞,仗着父荫和一身蛮力,横行乡里。我曾远远见过他一次,骑在高头大马上,满脸横肉,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他腰间挎着的弯刀,刀鞘上镶嵌的宝石在阳光下刺得人眼疼,却掩不住那隐隐透出的血腥气。

小姐落到他手里……我打了个寒颤,不敢深想。这门亲事,是悬在我们所有人头顶的利剑,更是横亘在小姐与陈三公子之间一道染血的深渊。

“小姐宽心,”我连忙稳住心神,声音刻意放得镇定而充满力量,“天无绝人之路。陈三公子智计过人,定有法子的。我们……我们小心行事便是。”这话,是说给她听,也是在说给我自己听。我深知前路凶险,林大就像一头蛰伏在暗处的恶兽,随时可能扑出来撕碎一切。我不仅要替小姐传递情思,更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提防着那无处不在的威胁。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在刀尖上跳舞。五娘与陈三公子的每一次暗通款曲,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林大似乎嗅到了什么风声,派来盯梢黄府后门和侧巷的陌生面孔多了起来。府里的气氛也日渐紧张,老爷夫人对小姐的管束愈发严厉,连带着对我这个贴身丫鬟的审视也多了几分提防。

我的“红娘”生涯,成了在夹缝中求生的技艺。传递消息,必须万般谨慎。陈三公子的新诗,不再是写在薛涛笺上,而是用极细的笔,密密地写在轻薄如蝉翼的丝绢内衬里,缝进我替换的旧衣夹层,再以浆洗的名义送出府去。他托人捎来的小物件,有时是一枚新巧的银簪子(当然,最终会戴在小姐发间),有时是一包小姐爱吃的异域香料,则藏在每日采买归来的菜筐最底层,上面严严实实地盖着带着泥土气息的时蔬。

最惊险的一次,是约在城隍庙后那座废弃的戏台见面。那戏台年久失修,荒草丛生,平日里人迹罕至。我陪着小姐,借口去庙里还愿,好容易才甩开了随行的婆子。谁知刚在断壁残垣后见到陈三公子清瘦焦急的身影,还没来得及说上两句话,就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粗鲁的呼喝由远及近!

“搜!仔细搜!看看那穷酸书生躲在哪里勾引良家女子!”

是林大手下爪牙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酒气和凶戾。

我头皮瞬间炸开!一把将惊慌失措、吓得几乎软倒的小姐推到陈三公子怀里,低喝道:“快!带小姐从断墙后面走!那边通着小巷!”

陈三公子脸色煞白,眼中满是惊怒和不舍,但他反应极快,知道此刻犹豫不得,用力搀住五娘:“五娘,跟我走!”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我,那眼神复杂,有感激,有担忧,还有一丝不容错辨的托付,“益春,你……”

“别管我!快走!”我几乎是用尽力气把他们往后推,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我自有办法!”

脚步声已到近前。我深吸一口气,猛地从藏身的断墙后冲了出去,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朝着与小姐他们相反的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尖声哭喊:“哎呀!救命啊!有蛇!好大的蛇啊!咬人啦!”我故意脚步踉跄,慌不择路,直直地朝着那几个凶神恶煞的大汉撞去。

那几个汉子正气势汹汹地搜索,被我这么不管不顾地一冲一撞,顿时乱了阵脚。为首的那个被我撞得一个趔趄,又听到“蛇”字,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待看清是个惊慌失措的小丫鬟,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揪住我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臭丫头!鬼叫什么!看见一个书生和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姐没有?”他恶狠狠地吼道,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

胳膊上传来钻心的疼痛,我强忍着,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这次倒有八分是真疼。我瑟缩着,满脸惊惧,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没……没看见什么书生小姐……蛇……好大一条青蛇,从那边……那边墙根溜走了……吓死我了……”我胡乱地指着一个方向,眼泪扑簌簌往下掉,身子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把一个吓破了胆的小丫鬟演得惟妙惟肖。

那几个汉子狐疑地互相对视了一眼,又探头看了看我指的方向,除了荒草乱石,什么也没有。大概是觉得一个小丫头被蛇吓成这样也说得通,又看我哭得实在凄惨,领头的不耐烦地骂了句“晦气”,一把将我搡开:“滚远点!别碍着大爷办正事!”随即又吆喝着同伴往别处搜去了。

我跌坐在地上,粗粝的石子硌得生疼,胳膊上的剧痛更是让我眼前阵阵发黑。直到那群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远处,我才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冷汗早已浸透了后背的衣衫,风一吹,冰凉刺骨。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淹没了全身的力气。我瘫坐在冰冷的断壁下,望着小姐和陈三公子消失的方向,那里只剩下荒草萋萋。安全了,他们应该安全了。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疲惫和……难以言喻的空洞。刚才那番做戏,耗尽了心力,此刻只剩下无尽的虚脱和一种深沉的、被遗弃在荒原般的孤寂。我慢慢蜷缩起身体,将脸埋在冰冷的膝头,无声地,任由滚烫的液体浸湿了粗布的裙面。

夕阳沉甸甸地坠在西天,将断壁残垣染上一层凄艳的血色。戏台破败的飞檐翘角,像巨兽沉默的骨骼,投下狰狞的暗影。四周死寂,只有风吹过荒草的呜咽,如同幽魂的低泣。我蜷缩在冰冷的石基下,刚才为引开追兵而爆发的力气早已抽空,只剩下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梁爬上来,胳膊上被那恶汉捏过的地方,火烧火燎地疼。

3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刻意放轻、却带着焦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我猛地抬头,泪眼模糊中,看到陈三公子清瘦的身影匆匆折返。他额发微乱,呼吸急促,显然是一路疾奔而来。看到我狼狈地跌坐在地,他眼中瞬间涌上浓重的愧疚和忧急,几步抢到我面前蹲下。

“益春!你怎么样?伤到哪里了?”他的声音带着喘息,急切地上下打量我,目光落在我红肿淤青的手臂上,眉头紧紧锁起,那眼神里的心疼几乎要溢出来。他伸出手,似乎想查看我的伤势,却又在半途顿住,带着一种克制的、属于读书人的矜持。

这细微的迟疑,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穿了我心底刚刚因他折返而升起的一丝微弱暖意。小姐呢?他先安顿好了小姐,才想起我这个为他引开追兵的丫头吧?我垂下眼,避开他那过于关切的目光,用尽全身力气想扯出一个表示“无碍”的笑容,嘴角却僵硬地不听使唤。

“没……没事,公子。”我挣扎着想站起来,腿脚却一阵发麻,身子不由得晃了晃。

“小心!”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我的胳膊,隔着薄薄的衣袖,他掌心的温度传来。那温度熨贴在我冰凉的皮肤上,却像烙铁一样烫得我心口猛地一缩。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委屈,混杂着卑微的渴望,瞬间冲垮了强撑的堤防。我猛地抬起头,撞进他近在咫尺、盛满担忧的眼眸里。这一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温润的眉眼,他呼出的温热气息拂过我的额发。三年前石榴树下的惊鸿一瞥,无数个夜晚灯下为他研墨铺纸的默默守候,那些深埋心底、不敢言说的痴念,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击着我的理智。

“公子……”我的声音哽在喉咙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一丝微弱的希冀。我想问,你可还记得那个替你摘石榴的小丫头?你可曾……哪怕只有一瞬间,目光真正落在我身上?而不是透过我,永远只看着你心中的五娘?话未出口,泪已先流。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砸在他扶着我手臂的手背上。

他似乎被我这汹涌的泪水惊住了,扶着我手臂的手微微一僵,眼中掠过一丝清晰的错愕和困惑。那眼神,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他不懂,他完全不懂这眼泪为何而流。在他心里,我只是一个忠心的、值得信赖的“义妹”,一个帮他和五娘传递情意的可靠“红娘”。我的痛苦,我的挣扎,我那卑微到尘埃里的爱恋,于他而言,是全然陌生的存在,甚至……是某种令他感到困扰的、不合时宜的情绪。

这瞬间的错愕,比任何言语的拒绝都更残忍地击碎了我心底最后一点可怜的幻想。一股巨大的羞耻感猛地攫住了我,烧得我脸颊滚烫。我猛地抽回自己的手臂,动作大得几乎踉跄后退,慌乱地低下头,用袖子胡乱地擦着脸上的泪痕,声音因为极力的压抑而变得嘶哑破碎:“对……对不住,公子!奴婢失态了!是……是方才吓着了……奴婢没事,真的没事!” 我语无伦次,只想立刻挖个地洞钻进去,或者立刻消失在他面前。

陈三公子看着我慌乱的样子,眼中的困惑更深了,但更多的是一种不知所措的尴尬。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最终却只是化为一声带着歉意的叹息:“唉……益春,今日之事,多亏有你。是我……连累你了。这份情,我与五娘……”他顿了顿,后面的话终究没能说出口。或许他也觉得,此刻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公子言重了,”我飞快地打断他,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恭谨,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疏离,“保护小姐,是奴婢的本分。天色不早,公子还是快些离开这是非之地吧,免得……免得小姐担心。” 我把“小姐”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晰,像是在提醒他,更是在提醒我自己。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有感激,有歉意,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最终,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对我郑重地拱了拱手,转身,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渐浓的荒草残垣之中。

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最后一点天光也沉入了地平线。浓重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吞没。我靠着冰冷的断壁,慢慢滑坐到地上,再也支撑不住。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这一次,不再需要任何掩饰。胳膊上的疼痛,远不及心口那被生生剜去一块般的空洞和冰冷。我紧紧抱住自己,指甲深深掐进手臂的淤青里,试图用这身体上的痛楚,来压过那几乎令人窒息的、绝望的爱而不得。原来,最痛的并非他的冷漠,而是他全然的无知,以及我这卑微情愫永远无法见天日的宿命。夜色四合,荒园死寂,只有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被风吹散在无边的黑暗里。

4

日子像被投入深潭的石子,表面的涟漪很快被更大的风浪吞没。城隍庙的惊险似乎并未引起林大更多的警觉——或许在他眼里,一个小丫鬟被蛇吓破胆的插曲,根本不值一提。然而,黄府内的气氛却一日紧过一日。老爷夫人对小姐的看管几乎到了密不透风的地步,连去花园散心也必有粗壮的婆子寸步不离地跟着。林府那边更是催逼得紧,三媒六聘的流程走得飞快,黄府上下,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这天午后,日头毒得能晒化青石板。绣楼里闷得如同蒸笼,连知了都叫得有气无力。五娘坐在窗边,对着绷架上的绣活发呆,那是一对戏水鸳鸯,本该是喜庆的图案,被她绣得恹恹无神。我拿着蒲扇,站在她身后轻轻地扇着,扇出的风也是热的。

突然,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管家谄媚逢迎的声音:“哎哟!林公子您亲自来啦!快请快请!老爷夫人在前厅候着呢!”

“林公子”三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瞬间刺穿了绣楼里沉闷的空气。五娘浑身猛地一颤,手中的绣花针“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如纸,眼中瞬间涌上巨大的恐惧,身体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仿佛听到了地狱的召唤。她下意识地抓住我的手臂,指甲深深掐进我的肉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益……益春……他……他来了!”

我的心也猛地沉了下去。林大!他怎么会亲自上门?一股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我的心脏。我强自镇定,反手用力握住五娘冰凉的手,低声道:“小姐别怕,有奴婢在。他定是来商议……商议婚期的。”这话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喧哗声并未在前厅停留太久,沉重的、带着明显倨傲意味的脚步声,竟直直地朝着后宅、朝着绣楼的方向来了!伴随着管家焦急又不敢阻拦的劝阻声:“林公子……林公子!后院女眷所在,您看这……”

“滚开!”一个粗嘎凶戾的声音不耐烦地响起,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不容置疑的霸道,“我林大看自己未过门的媳妇,天经地义!谁敢拦我?”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每一步都像踩在人的心尖上,震得楼板都似乎在微微发颤。

五娘吓得魂飞魄散,猛地扑到我怀里,像受惊的小鹿,浑身抖得筛糠一般,连哭都哭不出声了,只剩下牙齿咯咯打颤的声响。

“小姐!”我用力扶住她几乎瘫软的身体,迅速环顾四周。躲?来不及了!藏?这绣楼就这么大点地方!情急之下,我一眼瞥见角落里的红木大衣箱,那是小姐存放贵重衣物的地方。来不及多想,我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五娘拽到衣箱旁,掀开箱盖,急促道:“小姐,委屈您,快躲进去!千万别出声!”

五娘早已六神无主,只知道顺从地蜷缩着身体往里躲。我刚把箱盖合拢一条缝,沉重的脚步声已踏上了绣楼最后一级楼梯!

门被“哐当”一声粗暴地推开!一个铁塔般的身影堵在了门口,几乎挡住了门外所有的光线。来人正是林大!他穿着一身簇新的宝蓝色织金箭袖武服,腰间束着宽厚的镶玉革带,上面斜挎着那把令人胆寒的弯刀。他满脸横肉,眼如铜铃,带着酒后的赤红和毫不掩饰的贪婪凶光,粗野地扫视着屋内。浓烈的酒气混合着一种类似野兽的腥膻味瞬间充斥了整个绣楼。

他一眼就看到了僵立在衣箱旁的我,眉头凶狠地拧起,声如洪钟:“小丫头!你家小姐呢?”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屋内扫射,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占有欲。

我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手心瞬间被冷汗浸透。我强迫自己迎上他那凶戾的目光,脸上努力挤出惶恐又带着点茫然的神色,微微屈膝行礼,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回……回林公子的话,小姐……小姐方才说头风犯了,疼得厉害,去后头小佛堂……上香求菩萨保佑去了。”情急之下,我只能搬出夫人平日最信佛堂的理由,希望能将他支开。

“头风?”林大嗤笑一声,满是横肉的脸上写满了不信和轻蔑,“早不疼晚不疼,偏偏老子来了就疼?小丫头片子,敢糊弄你爷爷我?”他狞笑着,大步流星地朝我走过来,沉重的靴子踩在楼板上咚咚作响。那巨大的压迫感让我几乎窒息。

他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带着浓重酒气的呼吸喷在我脸上。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竟直接朝着我的衣襟抓来!动作粗鲁无比,带着赤裸裸的羞辱和试探:“让开!我倒要看看,是真疼还是假疼!”

“公子不可!”我惊骇欲绝,下意识地双手护住胸前,连连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衣箱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衣箱里似乎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抽气声!

林大的动作猛地一顿!他那双布满血丝的铜铃眼瞬间眯起,狐疑地、带着猛兽发现猎物般的兴奋,死死盯住了我身后那个巨大的红木衣箱!他嘴角咧开一个残忍而了然的狞笑:“哼!原来在这儿藏着呢!跟老子玩‘灯下黑’?”他猛地一把将我狠狠推开!

我猝不及防,被他巨大的力道推得向后踉跄,脊背重重撞在坚硬的墙壁上,痛得眼前发黑,五脏六腑都像是移了位,喉头涌上一股腥甜。但我顾不得剧痛,惊恐地看着林大像一头发现猎物的饿狼,带着志在必得的狞笑,大步走向那个藏着五娘的红木衣箱!

“不——!”绝望的呼喊卡在我的喉咙里。

5

“哐当!”

红木箱盖被林大蒲扇般的巨掌猛地掀开!力道之大,震得整个箱子都嗡嗡作响,灰尘簌簌落下。箱内蜷缩着的五娘,如同被剥去保护壳的幼蚌,骤然暴露在凶戾的目光下。她吓得魂飞魄散,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尖叫,身体拼命向后缩去,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那张倾城的容颜此刻只剩下绝望的死灰。

“哈哈哈哈哈!”林大爆发出得意又残忍的大笑,如同夜枭嘶鸣,震得人耳膜生疼。他俯下身,带着浓重酒气和汗臭的庞大身躯几乎将整个箱口堵死,一只布满粗硬老茧的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蛮力,径直抓向五娘纤细的手臂!“小娘子!躲什么躲?早晚是爷的人!今日就让爷好好疼疼你!”他眼中闪烁着野兽般赤裸裸的欲念,那目光仿佛要将五娘生吞活剥。

“住手!放开小姐!”一股血气猛地冲上头顶,压过了所有的恐惧。我不知哪来的力气,像一头护崽的母狼,尖叫着扑了上去!双手死死抓住林大那只伸向五娘的粗壮手臂,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后拖拽!指甲深深陷进他粗硬的皮肉里。

“滚开!贱婢!”林大猝不及防被我拽得微微一晃,勃然大怒!他猛地一甩臂膀,那力道如同蛮牛!我整个人像一片轻飘飘的落叶,被他狠狠甩飞出去!后背重重撞在坚硬的梳妆台角上,剧痛瞬间炸开,眼前金星乱冒,喉头一甜,一股腥热的液体涌上嘴角。梳妆台上的铜镜、脂粉盒稀里哗啦摔了一地。

“益春——!”五娘看到我吐血,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挣扎着想从箱子里爬出来。

“叫!尽管叫!看你爹娘敢不敢放个屁!”林大狞笑着,暂时放开了五娘,似乎觉得我这只碍眼的苍蝇更需先碾死。他转过身,带着山岳倾倒般的威压,一步步朝蜷缩在墙角、疼得几乎无法呼吸的我走来。那沉重的靴子踏在碎裂的脂粉和铜镜碎片上,发出刺耳的咔嚓声,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尖上。

他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带着死亡的气息。我惊恐地看着他缓缓抽出了腰间的弯刀!刀身寒光凛冽,映照出他扭曲狰狞的脸。刀尖上,似乎还残留着不知名的暗红痕迹,散发出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

“碍手碍脚的东西!老子先剁了你这双多管闲事的手!”他狞笑着,眼中凶光毕露,手腕一翻,那冰冷的刀锋带着呼啸的风声,竟真的朝我护在身前的双手狠狠劈落!死亡的寒意瞬间冻结了血液!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青色身影如同离弦之箭,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猛地从门外冲了进来!是陈三公子!他显然也是刚赶到,看到眼前这一幕,目眦欲裂!

“住手!林大!休得伤人!”陈三公子怒吼着,情急之下,竟抄起门边用来支窗户的一根粗木棍,朝着林大持刀的手臂狠狠砸去!

“砰!”一声闷响!木棍结结实实砸在林大粗壮的手臂上!林大吃痛,怒吼一声,劈向我的刀锋一偏,“夺”的一声,深深砍进了我身旁的地板里,木屑纷飞!刀锋离我的手指,不过寸许之遥!

“姓陈的!又是你这穷酸!”林大看清来人,更是怒发冲冠,如同被彻底激怒的疯牛!他猛地拔出弯刀,丢开我这个“小角色”,转身就朝陈三公子扑去!刀光霍霍,招招致命!“老子今日就宰了你,断了这贱人的念想!”

陈三公子一介书生,哪里是这沙场悍将的对手?他只能凭着血勇和一股怒气,挥舞着木棍狼狈地格挡、闪躲。那沉重的弯刀每一次劈砍,都带着斩断一切的气势,险象环生!好几次,刀锋都擦着他的衣襟掠过,看得人心胆俱裂!

“陈三哥!”五娘不知何时已从衣箱里爬出,看到心上人险象环生,吓得魂飞魄散,哭喊着就要冲过去。

“小姐别过去!”我强忍着后背钻心的剧痛和翻涌的气血,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死死抱住五娘的腿,“危险!”

绣楼内,瞬间成了修罗场!林大状若疯虎,刀刀追命;陈三公子左支右绌,衣衫被划破,手臂上已添了一道血痕;五娘在我怀里哭得几乎昏厥;我则死死抱着她,绝望地看着两个男人在狭小的空间里生死相搏,每一次刀光闪动,都像割在我的心上。碎裂的家具、散落的物品一片狼藉。

混乱中,林大觑准一个空档,猛地一脚踹在陈三公子的小腹上!陈三公子闷哼一声,如同断线的风筝向后倒飞出去,重重撞在墙上,手中的木棍脱手飞出。他痛苦地蜷缩在地,一时竟爬不起来!

“陈三哥!”五娘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哭喊,猛地挣脱了我的束缚,不顾一切地扑向倒地的陈三公子,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护在他身前,对着提刀逼近的林大哭喊:“你要杀他!先杀了我!”

“贱人!”林大被这一幕彻底激怒,额上青筋暴跳,眼中杀机爆闪!他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弯刀,刀锋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死亡的寒芒,目标直指护在陈三身前的五娘!“老子成全你们做一对鬼鸳鸯!”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我看到了林大眼中疯狂的血色,看到了五娘决绝而恐惧的泪眼,看到了陈三公子挣扎着想要推开五娘却无能为力的痛苦……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完了……一切都完了……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我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猛地定格在刚才被林大掀翻在地的梳妆台抽屉旁!那堆散落的东西里,赫然露出几张熟悉的薛涛笺!是陈三公子写给五娘的信!不知何时被翻了出来,夹杂在脂粉珠钗之间,像几片染血的蝶翼,刺痛了我的眼。

那些滚烫的字句,那些诉不尽的衷肠,那些让我在无数个深夜辗转反侧、心酸难抑的情话……此刻,却成了催命的符咒!一旦落入林大之手,不仅是陈三公子和五娘私情的铁证,更是足以将整个黄府拖入深渊的灾祸!林大绝对会以此为借口,将陈三公子置于死地,甚至牵连黄家!

6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带着焚毁一切的决绝,瞬间劈开了我混沌的脑海!

与其让这些情书成为害死他们的刀,不如……由我来亲手了断!

一股奇异的力量猛地灌注全身,压过了所有的疼痛和恐惧。就在林大的刀即将落下的刹那,我用尽生命中最后的力气,像一道扑火的飞蛾,猛地从地上弹起!不是冲向林大,而是扑向了那散落在地的、承载着陈三公子所有爱意也灼烧着我全部心血的——信笺!

我的动作快得连自己都难以置信。林大的刀锋带着死亡的劲风从我头顶堪堪掠过,削断了几缕飞扬的发丝。我根本无暇顾及,眼中只有那几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纸!

在扑倒的瞬间,我的右手已闪电般探入怀中,摸出了那个从不离身、用于夜间传递消息的小小火折子!拇指猛地一搓!一点橘红色的火苗,如同黑暗中睁开的恶魔之眼,骤然跳跃在指尖!

“你干什么?!”林大的怒吼和五娘惊恐的尖叫同时响起。

我充耳不闻。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整个世界只剩下指尖那一点跳跃的火光,和身下那几张写满缠绵字句的信笺。陈三公子灯下挥毫的专注侧脸,五娘捧着信笺时如花绽放的笑靥……三年前石榴树下那双温润含笑的眼眸……无数个深夜独自吞咽的苦涩……所有的痴念,所有的奢望,所有的痛楚,在这一刻,如同滚沸的岩浆,冲破了我所有伪装的堤坝!

“这情……这本就不属于我……”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平静和解脱,清晰地响彻在死寂的绣楼里。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却模糊不了指尖那簇跳动的火焰。

“烧了干净!也断了我的念想——!”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在陈三公子难以置信的注视下,在五娘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我毅然决然地将那点燃烧的火折子,用力地按在了身下那叠承载着所有爱恨痴缠的薛涛笺上!

“轰——!”

干燥的信纸遇火即燃!橘红色的火焰如同贪婪的毒蛇,瞬间腾起!炽热的气浪扑面而来,灼痛了我的脸颊和手指,但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火焰疯狂地舔舐着那些娟秀的字迹,将它们迅速吞噬,化作飞旋的黑色灰烬,如同无数只绝望的蝴蝶,在骤然明亮又骤然充满浓烟的光线中狂舞!

“不——!我的信!益春你疯了!”五娘发出心魂俱裂的哭喊,想扑过来,却被浓烟呛得连连后退。

“贱人!你找死!”林大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随即是滔天的暴怒!他眼睁睁看着最关键的“证据”在眼前化为飞灰,煮熟的鸭子眼看就要飞了!他狂吼着,放弃了对五娘和陈三的威胁,像一头发疯的野牛,提着刀,双眼赤红地朝我冲来!他要将这坏他好事的贱婢碎尸万段!

火焰升腾,浓烟滚滚!那骤然爆发的火光和灼人的热浪,像一道无形的屏障,不仅暂时逼退了暴怒冲来的林大,更在混乱中制造了短暂而致命的遮蔽!

“小姐!陈三哥!走——!快走啊——!”我用尽全身力气,在火焰的噼啪声和林大的怒吼声中嘶声呐喊,声音凄厉如杜鹃啼血!后背的剧痛和灼烧感仿佛已经麻木,支撑着我的,只剩下这最后一丝燃烧的意志。

陈三公子被这惨烈的一幕深深震撼了!他看着在火焰和浓烟中嘶喊的我,看着那纷飞如蝶的灰烬,眼中瞬间涌上极其复杂的情绪——是惊愕,是剧痛,是难以置信,还有一种……如同被重锤击中心脏般的、迟来的、模糊的顿悟。他似乎在这一刻,才真正看懂了眼前这个卑微丫头的眼神深处,那被烈火焚烧的,不仅仅是信笺……

“益春……”他痛苦地低吼一声,声音破碎不堪。但理智告诉他,这是用生命换来的唯一生机!他猛地咬牙,眼中迸射出决绝的光芒,强忍着小腹的剧痛,一把拉起几乎瘫软在地、哭得神志不清的五娘!

“五娘!走!”他嘶吼着,用尽最后的力气,半拖半抱着五娘,踉踉跄跄地冲向浓烟稍薄的窗户!窗户被猛地撞开!楼下传来几声压抑的惊呼——显然是益春之前暗中联络过、或是对陈三抱有同情心的府中下人接应!

林大被浓烟呛得连连咳嗽,又被火焰阻挡了视线,只看到两道模糊的身影消失在窗口。他气得暴跳如雷,狂怒地挥舞着弯刀劈砍着浓烟,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拦住他们!给我拦住!放箭!放箭啊!”

然而,楼下的混乱显然超出了他的掌控。几声模糊的呼喝和打斗声传来,随即是急促远去的脚步声。

“废物!一群废物!”林大彻底疯了!他猛地转身,血红的双眼死死盯住了火焰旁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所有的怒火、挫败和杀意,瞬间找到了宣泄口!

“都是你这该死的贱婢!”他狂吼着,如同一头发狂的凶兽,不顾一切地冲过还在燃烧的零星火焰,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狠狠一脚踹向我的胸口!

“噗——!”

那一脚,凝聚了他所有的蛮力!我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力狠狠撞在胸口,仿佛被狂奔的烈马迎面踏中!肋骨断裂的脆响清晰地传入耳中!身体如同断了线的破败玩偶,不受控制地倒飞出去!口中喷出的鲜血在空中划出一道凄艳的弧线,如同被碾碎的残红!

后背再次撞上冰冷的墙壁,然后重重地跌落在地。世界瞬间变得无比遥远,所有的声音——林大疯狂的咆哮、火焰的噼啪声、远处隐约的喧哗——都像是隔着厚厚的海水传来,模糊不清。视线迅速被黑暗吞噬,只有胸口那撕心裂肺的剧痛,如同无数把烧红的钝刀在反复切割、搅动。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带来更剧烈的痛楚。

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无边的痛苦和黑暗中明灭不定。最后残存的感知里,是林大那张因暴怒而扭曲到极致的狰狞面孔,和他高高举起、带着血腥味再次劈落的弯刀寒光……还有,那弥漫在空气中,纸张燃烧后特有的、带着一丝焦糊味的……灰烬的气息。

那是我无望情愫的葬礼香。

那是我亲手点燃的……解脱之光。

陈三哥…小姐…你们…一定要…逃出去啊……

黑暗,彻底淹没了所有知觉。身体轻飘飘的,仿佛要融化在这片冰冷的黑暗里。只有那深入骨髓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死死地纠缠着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

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又或许漫长如一个世纪。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中,似乎有嘈杂的人声、惊呼声、泼水声由远及近,模模糊糊地传来,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絮。

“走水了!绣楼走水了!”

“快!快救火!”

“天杀的!林公子还在里面!”

“快!撞门!”

混乱的呼喊声,泼水声,木头燃烧的噼啪爆裂声……交织在一起,如同另一个世界的喧嚣。

突然,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如同钢针般狠狠刺穿了我混沌的意识!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恐惧,瞬间盖过了所有的嘈杂!

“啊——!!我的眼睛!火!火!救命——!!!”

是林大的声音!那声音近在咫尺,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绝望!

发生了什么?

我努力想睁开沉重的眼皮,却只掀开了一条极其细微的缝隙。模糊的视线里,充斥着浓重的黑烟和跳跃的橘红色光影。隐约间,我看到一个巨大的、如同火人般的身影在疯狂地扭动、翻滚!火焰贪婪地吞噬着他的衣物、头发,发出滋滋的可怕声响。他徒劳地拍打着身上的火焰,发出非人的惨嚎,刚才还不可一世的凶戾荡然无存,只剩下被地狱之火焚烧的绝望挣扎。一股皮肉焦糊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令人作呕。

是了……方才我点燃信笺的火折子,引燃了散落在地的纱帐、绣品……而林大在狂怒中冲过火焰,又被浓烟遮蔽了视线,混乱中不知怎的竟引火上身……玩火者,终自焚。

一丝冰冷的快意,如同毒蛇的涎液,滑过心间。但这感觉转瞬即逝,被更深的黑暗和剧痛吞没。

“快!快救林公子!”有人惊恐地喊叫。

“不行!火太大了!门被堵死了!”

“撞开窗户!快!”

混乱中,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一股力量猛地拖拽。不是温柔,而是带着一种粗糙的、逃命般的急切。一只布满老茧、沾满泥灰的大手,死死抓住了我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我被半拖半拽着,在浓烟和灼热的气浪中,朝着一个方向移动。碎裂的木屑、滚烫的灰烬不断落在脸上、身上,带来细密的刺痛。

“丫头!撑住!”一个嘶哑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浓重的喘息和焦急。是府里那个沉默寡言、负责打理后园花草的老花匠!他怎么会在这里?是了,刚才楼下的接应……或许他一直看在眼里?

求生的本能让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配合着那拖拽的力量。浓烟呛得我无法呼吸,每一次吸入都如同吞下烧红的炭块。后背和胸口的剧痛更是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袭来,几乎要将我撕碎。

“这边!快!”老花匠的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他似乎对绣楼的结构很熟悉,拖着我,跌跌撞撞地避开燃烧的梁柱和倒塌的家具,竟摸索到了一处被浓烟遮蔽、尚未被大火完全吞噬的后窗!

窗棂已经被火烧得扭曲变形。老花匠怒吼一声,用他那佝偻却异常有力的肩膀,狠狠撞向那焦黑的木头!

“咔嚓!”一声脆响,本就被火烤得酥脆的窗框应声破裂!

一股带着焦糊味的、却相对清凉的空气猛地灌了进来!

“走!”老花匠顾不上被碎木划伤的手臂,用尽全力,几乎是把我从那个破洞塞了出去!

身体失重般坠落!下方似乎早已有人接应。我落入一个不算柔软、但稳稳托住的怀抱里,避免了直接摔在坚硬的地面上。巨大的震动依旧让我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

……

彻底昏迷前的最后一瞬,我似乎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嘹亮的马嘶,还有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急促声响。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风中残烛的最后一点微光,在彻底沉入黑暗前闪过:

小姐…陈三哥…你们…逃出去了吗?

无边无际的黑暗,浓稠得化不开。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身体深处那永不停歇的、钝刀子割肉般的剧痛在提醒我,自己似乎还存在着。

意识像沉在冰冷海底的碎片,偶尔被痛苦的暗流卷起,又迅速沉没。时而感觉到刺骨的寒冷,如同赤身躺在腊月的冰河上;时而又被灼热的火焰包裹,皮肉都仿佛在滋滋作响。在这冰与火的炼狱里煎熬,不知岁月。

偶尔,会有模糊的光影和声音强行挤入这片混沌。

有时是温热的、带着苦涩药味的液体被小心翼翼地灌入口中,顺着火烧火燎的喉咙滑下,带来一丝微弱的清凉。有时是粗糙但异常轻柔的布巾,蘸着微温的水,擦拭着我滚烫的额头、脖颈和手臂,带走黏腻的汗水和污秽。有时是低低的、带着浓重乡音的叹息:“唉……造孽啊……这丫头……骨头倒是硬……”

是老花匠吗?还是别的什么人?思绪如同断线的珠子,无法连贯。

胸口的剧痛是永恒的锚点,每一次试图呼吸,都像有无数根断裂的肋骨在胸腔里疯狂搅动,痛得我浑身抽搐。后背的伤更是如同被烙铁反复熨烫,火辣辣地疼,连平躺都成了奢望。我只能像离水的鱼一样,侧蜷着,在无边的痛苦和黑暗中徒劳地挣扎。

时间失去了意义。在这漫长的、与痛苦为伴的昏沉中,那些被刻意深埋的记忆碎片,却如同沉船遗骸般,固执地浮上意识的浅滩。

是小姐扑在陈三公子身前,那决绝又恐惧的泪眼……

是陈三公子被踹飞出去时,那痛苦蜷缩的身影和看向我时,那复杂到难以言喻的眼神……

是林大高高举起、闪着寒光的弯刀……

是那几张薛涛笺在火焰中狂舞、化作飞灰的瞬间……

是胸口被重击时,那令人窒息的碎裂感和喷涌而出的温热……

还有……指尖火折子那一点橘红的光芒,和那一声用尽生命喊出的:“烧了干净!也断了我的念想!”

断念……真的断了吗?

那些深埋在心底、如同藤蔓般缠绕了三年的情愫,那些因他一个温和眼神而雀跃的瞬间,那些因他一句“益春妹妹”而整夜无眠的酸楚……真的能随着那几张信笺的灰飞烟灭,一同化为乌有吗?

心口的位置,除了那要命的剧痛,似乎还有另一种更深沉、更空茫的痛楚在蔓延。像是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块,留下一个呼呼漏着冷风的空洞。烧掉的是信,是物证。可刻在骨头上的痴念呢?融进血液里的卑微呢?又该用什么来焚毁?

泪水无声地从紧闭的眼角滑落,冰凉地渗入鬓角散乱的发丝里。

不知又煎熬了多久。意识在剧痛和昏沉的泥沼中稍稍浮起一丝清明。

“……命是捡回来了……骨头……断了两根……万幸没戳破肺腑……后背的烧伤……得仔细养着,不能沾水……会留疤……”

一个苍老、带着浓重疲惫感的声音在近处响起,似乎在对着谁交代。是大夫?还是那个救我的老花匠?

“能活下来……就是菩萨保佑了……”另一个更嘶哑、更苍老的声音应道,带着劫后余生的叹息。

“那……黄家小姐……和陈家公子……”嘶哑的声音迟疑地、压得极低地问道。

我的心猛地一缩!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竖起了耳朵,生怕错过一个字。

短暂的沉默。空气仿佛凝固了。

“跑了……”那疲惫的声音也压低了,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又心有余悸的感慨,“听说……那天闹得天翻地覆……林大在火场里……烧瞎了眼,人也废了大半……林家只顾着抬他那半死不活的儿子回去……黄家老爷夫人吓破了胆,忙着撇清干系……陈三公子……是个有本事的……混乱中不知怎么弄来了马车……带着五娘……趁着城门未关……跑了!跑得无影无踪!听说……是往南边……泉州是再没人见过他们了……”

跑了!

无影无踪!

往南边!

这几个字,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火把,瞬间驱散了笼罩在我心头的阴霾!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和释然如同汹涌的浪潮,猛地冲垮了连日来积压的所有痛苦和绝望!尽管身体依旧痛得无法动弹,但一股暖流却从心口那空茫的洞中汩汩涌出,瞬间流遍了四肢百骸!

陈三哥……小姐……他们逃出去了!他们真的逃出去了!离开了这吃人的牢笼,离开了林大的魔爪!天高海阔,他们终于……在一起了!

泪水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冰冷,而是滚烫的、混杂着欣慰、酸楚和巨大释然的狂流。所有的付出,所有的痛楚,在这一刻,都值得了!那焚身的烈火,那断骨的剧痛,那卑微情愫的祭献……都在这一刻,被赋予了沉重的意义。

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开,巨大的疲惫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意识再次沉入温暖的黑暗,这一次,没有恐惧,只有一片尘埃落定般的宁静。嘴角,似乎在不自觉地、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

真好……真好……

再次有清晰的意识浮出水面时,身体依旧像被拆散了重装过一样,每一寸骨头都在叫嚣着疼痛,但那股濒死的沉重感似乎减轻了些许。喉咙干渴得如同龟裂的土地。

我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刺目的光线让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间极其简陋的屋子。土坯的墙壁,糊着发黄的旧报纸,屋顶是熏得发黑的茅草。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和一种潮湿的泥土气息。阳光从唯一一扇小小的木格窗棂斜斜地照射进来,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投下几块斑驳的光影,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飞舞。

我躺在一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一床打着补丁、却洗得发白的粗布被子。

床边,一个佝偻的身影背对着我,正小心翼翼地用一只豁了口的陶碗,从一个冒着热气的瓦罐里往外舀着什么。是那个老花匠。他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短褂,露出的脖颈和手臂上布满深深的皱纹和晒斑,花白的头发乱糟糟的。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动静,缓缓转过身来。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记录着岁月的艰辛。他的眼神浑浊,却带着一种底层人特有的、历经沧桑后的平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看到我睁着眼,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弱的亮光。

“丫头……醒了?”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浓重的闽南乡音。他端着一碗黑褐色的汤药,慢慢走到床边,动作有些迟缓,左臂上缠着脏污的布条,隐隐透出血迹——是救我时受的伤。

我张了张嘴,想说话,喉咙却只发出嗬嗬的干涩气音,火烧火燎地疼。

“莫急,莫说话。”老花匠将药碗放在床边一个充当凳子的树墩上,粗糙的大手笨拙地、却异常小心地托起我的后颈,另一只手端起药碗,凑到我唇边。“先喝点药……你伤得重……肺腑也呛了烟……得慢慢养……”

温热的、带着浓烈苦涩味道的药汁缓缓流入口中。我艰难地吞咽着,每一次吞咽都牵动着胸口的伤,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额上立刻渗出了冷汗。

老花匠沉默地看着我喝药,浑浊的目光在我惨白如纸、瘦脱了形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又落到我裹着厚厚布条、无法动弹的上半身。他布满沟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深陷的眼窝里,似乎藏着一丝沉重的叹息。

一碗药,喝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喝完最后一口,他轻轻放下我,让我重新躺好,又仔细地帮我掖了掖被角。

“黄府……回不去了。”他忽然开口,声音干涩,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林家丢了大人,废了个儿子,总要找人出气。黄家……把你推出来顶了所有的罪。说你勾引外男,引狼入室,放火行凶……意图谋害林公子和小姐……”

我的心猛地一沉,虽然早已料到,但亲耳听到这颠倒黑白的污蔑,胸口依旧像被重锤砸中,闷痛得喘不过气。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这就是命吗?一个卑贱丫鬟的命?

老花匠顿了顿,浑浊的目光看向窗外那方小小的天空,声音低沉而平静:“那晚……趁乱把你拖出来……是老头子我……还有厨房那个烧火的哑婆子……我们俩……把你藏在地窖里几天……等风声不那么紧了……才把你弄到这城外我老舅留下的……这间看瓜的破棚子里……”

他转过头,目光落回我脸上,那眼神复杂难明:“丫头……你……是个有骨气的。老头子我……活了这把岁数……没见过几个……像你这样……敢豁出命去的。”他枯瘦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从怀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用粗布包着的小小物件,颤巍巍地递到我眼前。

粗布打开。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支簪子。不是小姐那些嵌着宝石珠玉的华贵首饰,而是一支最普通不过的素银簪子。簪身已经有些发黑,失去了光泽,簪头简单地雕琢成一朵小小的、不甚起眼的梅花。簪尾,甚至因为磕碰而有了一个小小的凹痕。

是我的簪子!

娘亲留给我的、唯一的遗物!

为了给陈三公子筹措救小姐的路费,我偷偷典当掉的……那支旧银簪!

它怎么会……在这里?

我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支失而复得的旧簪,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哽咽,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是了……一定是那晚混乱中,从我怀里掉出来的……被老花匠……或是那个哑婆子……捡到了……

“哑婆子……认得这是你的东西……”老花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簪子上那小小的凹痕,“她……偷偷塞给我的……让我……有机会……还给你……”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支带着体温的旧银簪,轻轻放在我枕边。“留着吧……丫头……好歹……是个念想。”

粗糙的银簪紧贴着我的脸颊,冰凉而坚硬。那细微的触感,却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电流,穿透了全身的麻木和剧痛,直抵灵魂深处。

念想?

娘亲早逝时模糊而温暖的笑容……

在黄府为奴为婢、战战兢兢的十几年光阴……

小姐偶尔流露的、如同姐妹般的依赖和信任……

还有……那永远定格在石榴树下的、惊鸿一瞥的温润眼眸……

所有的爱恨痴缠,所有的卑微隐忍,所有的牺牲与成全……最终,都凝结成了枕边这支冰凉、黯淡、带着凹痕的旧银簪。

它不是华美的珍宝,它是我被碾碎又被重塑的人生印记。

老花匠默默地收拾了药碗,佝偻着背,慢慢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简陋的土屋里,只剩下我,和窗外透进来的、斜斜的、带着尘埃飞舞的光柱。

我艰难地、极其缓慢地侧过头。目光,越过那扇小小的、糊着破窗纸的格子窗,投向外面那片被窗棂分割的天空。

天空很高,很蓝。

几缕白云悠悠地飘过,自由自在。

远处,似乎有鸟雀清脆的鸣叫,顺着风,隐隐约约地传来。

胸口依旧疼得钻心,每一次呼吸都如同酷刑。后背的烧伤在草药下隐隐作痒。前路茫茫,生死未卜。

但我知道,泉州城里的那场大火,终究是熄灭了。

烧掉了禁锢的牢笼。

烧掉了无望的痴念。

也烧出了一个……虽然遍体鳞伤、却终于不再是谁的影子、谁的附庸的……新的开端。

我,益春,活下来了。

窗外,阳光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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