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简单收拾了一下，换掉被冷汗浸透的衣服，将那枚已经变得冰凉、甚至表面隐隐出现一丝裂痕的五帝钱小心收好。刚打开门，就看到柳燕悄无声息地站在楼道阴影里，仿佛一夜未动。
她依旧穿着那身素色的衣服，脸色比昨晚更苍白几分，嘴唇缺乏血色。她那只右掌随意地垂在身侧，但仔细看，能发现她刻意用袖口遮掩着，似乎不愿让我看到掌心的情况。她看向我的眼神复杂，仇恨被强行压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和不容置疑的催促。
“能走了吗？”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
我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锁好门，带头走下楼梯。
老宅在城西，一个快要被遗忘的老旧小区。父亲几年前搬去和哥哥同住后，这里就空置下来，只有定期请人打扫，维持着基本的整洁。
一路上，我们沉默无言。清晨的街道渐渐苏醒，早点摊升起热气，行人步履匆匆。但这充满生机的景象，却无法驱散我们之间那凝固般的沉重和彼此戒备的气氛。我能感觉到，柳燕身上那股阴冷的气息虽然收敛了许多，但依旧如影随形，让走在旁边的我皮肤阵阵发紧。
打开老宅锈迹斑斑的防盗门，一股灰尘混合着陈旧木头的气味扑面而来。客厅的家具都蒙着白布，显得空旷而寂寥。
我没有耽搁，径直走向祖父生前居住的房间。那里有一个老式的红木衣柜，据父亲说，祖父的遗物都收在衣柜最上面的暗格里。
踩着凳子，我摸索着打开了那个设计精巧的暗格。里面空间不大，放着一个深褐色的檀木匣子，上面没有锁，只是扣着一个简单的黄铜搭扣。匣子表面打磨得光滑，边角处已有磨损，透着一股岁月的沉淀感。
就是它了。
我将木匣取出，捧在手里，感觉分量不轻。柳燕的目光自从木匣出现，就死死地钉在了上面，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我们回到客厅，我将木匣放在蒙着白布的八仙桌上，深吸一口气，拨开了那个黄铜搭扣。
匣盖开启，没有预想中的灰尘味，反而有一股极淡的、类似檀香和草药混合的气息飘散出来。
匣子里的东西不多，摆放得却很整齐。
最上面，是一块折叠得方方正正的丝绸手帕，颜色已经褪成了淡粉色，边缘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样，虽然陈旧，却能看出当初的雅致。
手帕下面，是半块玉佩。玉质温润，是上好的羊脂白，雕刻着鸳鸯的图案，但从中断裂，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半，断裂处参差不齐，仿佛是被强行掰断的。这就是那半块鸳鸯佩。
柳燕看到这半块玉佩，身体猛地一晃，伸手想要去碰，指尖却在即将触及时猛地缩回，仿佛那玉佩烫手。她的眼眶瞬间红了，里面水光闪烁，却倔强地没有让泪水掉下来。她死死咬着下唇，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无声的质问。
我移开目光，继续查看匣子里的东西。
玉佩旁边，是一本页面泛黄、线装的笔记簿，封面上没有任何字迹。我拿起笔记簿，小心翼翼地翻开。
里面的字迹是祖父的，用的是毛笔，小楷工整而有力，只是越到后面，笔迹越见潦草，甚至有些地方带着颤抖的划痕，显露出书写者当时极不平静的心绪。
我没有细看，快速翻动着。笔记大部分记录的是他早年游历为人看相的心得，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见闻和简单的符咒绘制方法（其中就包括那页朱砂写就的“燃阳诀”）。直到翻到后面大概三分之二的位置，笔迹开始变得不同，内容也陡然一变。
“腊月十五，阴。柳家女携其妹来访，求问姻缘。观其姐柳莺面相，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本是福厚之相，然印堂隐有青黑煞气盘踞，直透夫妻宫，此乃‘桃花煞’叠加‘克亲’之兆，且煞气已成气候，非比寻常！细观其掌纹，更是惊心动魄，感情线断而复续，续而弥散，旁支杂纹如蛛网缠绕，形成‘锁亲’凶格……此非天生，乃人为邪术所害！”
看到这里，我心头巨震，猛地抬头看向柳燕。
她也正看着我，显然也从我骤变的脸色中察觉到了什么。
“你自己看。”我将笔记递到她面前，指着那段文字。
柳燕迫不及待地接过，目光飞快地扫过那些字句，她的脸色随着阅读越来越白，捏着笔记边缘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
“……追问之下，柳莺方泣诉，曾于一古庙偶遇一游方道人，道人言其命格奇特，赠一‘合和符’，嘱其贴身佩戴，可保姻缘美满。吾观那符箓残存气息，阴邪无比，绝非正道！此乃‘借运转煞’之邪法！佩戴越久，煞气越深，不仅自损寿元，更会累及身边至亲，尤其是未来夫婿，必遭横死！而其妹柳燕，常年相伴，亦受煞气侵染，命格已改，恐日后……”
笔记到这里，字迹变得异常潦草，仿佛祖父当时心情极度激愤。
“……吾直言相告，此乃邪术作祟，需立即毁去符箓，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然柳莺受惑已深，半信半疑。吾知其性情刚烈，若直言其妹亦受牵连，恐其承受不住，只再三强调其自身厄运及克亲之险，望其警醒，与那邪物断绝。彼时观其妹柳燕之面相，虽受波及，然根基未损，若远离其姐，或可保全……吾言尽于此，心中却如压巨石。窥此天机，插手此因果，恐已惹祸上身，然见死不救，于心何忍？……”
“……今日听闻，柳莺投河自尽！其夫家退婚之事，竟成压垮骆驼最后一根稻草！呜呼哀哉！吾之批命，虽为警醒，却间接促成其死！吾虽看出邪术，却未料到其心志如此脆弱，亦未料到那背后施术之人手段如此狠绝，竟似不留余地！吾之过也！吾之过也！”
“……柳莺死后，那半块鸳鸯佩由其妹柳燕送来，言是其姐遗物，嘱托交予吾，眼神冰冷，恨意滔天。吾知她恨吾批命逼死其姐，此恨难消。然其中隐情，涉及邪术，关乎其妹性命，吾却不能明言！那背后之人能施展此等邪法，定然非同小可，若知晓吾已看破，必会斩草除根，柳燕恐性命不保！吾只能承受此恨，将此佩与柳莺当日所遗手帕一同收存，以期他日……别无选择，别无选择啊！”
笔记到这里，后面只剩下几页空白。
真相，竟然是这样！
祖父并非妄下断语，他是看出了柳莺被人以邪术所害！他当时的批命，是为了点醒柳莺，让她摆脱那邪门的“合和符”！他甚至看出了柳燕也受到了波及，但为了不打草惊蛇，为了保护柳燕不被那背后的邪术师灭口，他只能独自承受柳燕的仇恨，将真相埋藏在心底，直至临终都郁结难舒！
“不……不可能……你骗我！这笔记是你伪造的！”柳燕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失，眼神混乱，疯狂地摇着头，无法接受这个打败了她几十年认知的真相。
她一直以为的仇人，竟然是试图拯救她姐姐，并且在暗中保护她的人？而她真正的仇人，是那个赠予邪符的游方道人？她这几十年的恨意，她将自己变成这副鬼样子的疯狂报复，全都是一场荒谬的错误？
这个打击，对她来说，太大了。
“笔记是真的，笔迹做不了假。”我看着她濒临崩溃的样子，心中没有快意，只有一种沉重的悲哀。我们都是被往事阴影笼罩的可怜人。